第A07版:江海文学

奔跑的父亲(小说)

□刘剑波

我发觉,父亲一直在朝白城的南边移动,这又是一个谜。不过,这个谜很快就解开了。四月的黄昏,我在下班途中,又接到母亲关于父亲没回家的电话。好像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都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正是落日时分,也是让人缅怀的时分,父亲选择在此时奔向野外,意味深长。我觉得,父亲迷恋上了落日,或者说,父亲迷恋上了太阳触及地平线的感伤景象。在父亲眼里,夕阳就像一个燃烧的铁拳砸开了地平线,他觉得他的心也被重重敲击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其实就是往事的回响,它在父亲心间久久萦绕。

跟最初完全不一样,母亲的语调已经没有了惶急,变得像陈述某个事实那样淡然。我靠边停车,打开手机上的GPS,发现父亲已经跑到白城南面20里外的童南去了。我赶紧驾车朝童南驶去。童南是白城与赵县搭界的小集镇,有意思的是,南半个镇子由赵县管,北半个镇子由白城管。镇上人到饭馆吃早餐,很可能脚搁在白城,屁股却坐到赵县去了。到达童南后,我又看了一下手机的GPS,父亲出现在新华路上。该路位于童南南边3华里处,也就是说,我从白城抵达童南的过程中,父亲又跑了3华里。

我开到新华路,发现前面是一个T字形路口,一条东西向的土路横在前面,贴着土路的是一条隐秘的河流,河面星光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银子。四顾空无一人,只有簌簌作响的江芦摇动声。GPS显示,父亲已经置身在赵县的北兴桥了。我在百度地图上搜索到了北兴桥,它在白城正南方,距离白城30华里。我不明白,80岁的父亲哪来这么多的力气。

北兴桥也是个很小的镇子,百来米长的街道,两侧缺牙豁齿地坐落着一些脏兮兮的店铺,街灯寂寥地亮着,不见人影。很显然,父亲已经离开了这儿。GPS告诉我,此刻父亲现身在井水村9组。从百度地图上看,井水村9组位于北兴桥西南,离我2公里左右。父亲已经走入了村道,在我的印象里,村道总是狭窄坑洼,纵横交错的,进入里面犹如进入了迷宫。很有可能不但找不到父亲,连自己也会迷路。看来只能求助110了。接线员是个女人,声音温情,有磁性,说实话,这声音一下就攫住了我。可是,听我说明情况后,这声音里温情的部分就被尖硬占据了,埋怨我没有先报本县的110,程序上出了差错。继而说出警帮我找父亲根本不可能,不要说现在已经10点多了,就是在大白天也不可能。女人说,这样吧,我通报给北兴桥派出所。要是哪个村民发现了你父亲,并且这个村民报了警,派出所就会与你联系。这样,你就能找到你父亲了。

我很后悔打了这个电话。我又看了一下手机上的GPS,父亲已经从井水村9组跑到井水村8组去了。我让导航带着我朝那儿奔去。其实,村道远比我想象的宽敞得多,有足够的空间让汽车通行。我打开大灯,明亮的灯柱劈开漆黑的夜色,一直射到道路的尽头。一只轻盈的猫横穿道路,又倏地停下来,扭头看向我,眼眸如闪电。成群结队的虫子纷至沓来,聚集于灯柱狂舞,使得笔直的灯柱霎时扭动起来。远处,有个人影孑立于田头,我心里一喜,那是爸爸!开到近旁却发现那是孤独的稻草人。

目的地竟然是一处废墟,路被堵死了。GPS告诉我,父亲出现在辘轳路北。仰仗于导航,我很顺利找到辘轳路,朝北驶去。一个人影出现在车灯里,那满头白发和臃肿的体态明白无误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终于找到了父亲。我并没有喜出望外,这缘于我相信GPS强大的搜索功能。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21点30分。像以前那样,我将车开到父亲身旁,把头伸出车窗,喊了几声“爸爸”。也像以前那样,父亲置若罔闻,继续奔跑着。我停住车,没熄火,让车灯亮着。父亲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在车灯里趔趄着脚步,奋力往前跑去。在父亲的前方,就是路的尽头了。车灯打过去,是一座黑黝黝的土丘,在土丘与道路之间,是一片草地。草叶上的夜露,在灯光里晶莹闪烁。我跳下车,朝父亲追过去。当我追上父亲时,我们已经跑到了那片草地上。这时,我们离那座土丘很近了,父亲突然扑倒在草地上。

我心里一惊,跑上去拉父亲。父亲却匍匐爬行起来,从我手中滑过。我惊异于父亲的灵活和敏捷,紧跑几步,俯身抱住父亲。爸爸,快跟我回家。我想把父亲抱起来,可是父亲像一块石头那么沉,我非但没抱起来,累坏了的我也倒在了地上。父亲生气地说,战斗还没结束,我怎么能回家?我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我看到父亲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土丘。突然,父亲伸手将我脑袋摁在地上。我的整个脸抵在泥地上,浓烈的土腥味直冲鼻子。

片刻后,父亲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子弹过去了。我越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么子弹?哪儿来的子弹?父亲说,你没听到机枪子弹的哒哒声?我听到了,像爆蚕豆似的。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有经验的老兵能根据打来的炮弹声音判明怎么躲避,可子弹的速度太快,你被打中前根本无法分辨子弹的方向。战场上经常有这种情况:新兵往往听到炮弹的呼啸就吓得尿裤子,这时候老兵已经找到躲藏的地方了。

太莫名其妙了,父亲说这些干嘛?我想爬起来,可是父亲却死死箍住我,别起来,目标太大,容易成为敌人的枪靶子。敌人?哪儿来的敌人?父亲指了指前方的土丘,敌人就在碉堡里啊,你没看到枪眼里吐出的火舌吗?不行,我要炸毁它。父亲又顽强地朝前爬去。我愣在了那儿。我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

我看到父亲站起来,右胳膊挟着想象中的炸药包,弯腰俯身朝土丘冲去。父亲脚步歪斜,踉踉跄跄。我上前去拉父亲,他像残墙倾圮,倒在了地上。我不能跟你回家,我还没有炸掉碉堡,我要炸掉碉堡才能跟你回家。父亲喘息着说。爸爸,没有碉堡,也没有敌人,快跟我回家吧。我央求父亲。父亲的犟劲上来了,趴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说非要炸掉碉堡不可。我试了几次,都无法将父亲抱起来。我知道,我抱的不是父亲,而是阿尔茨海默症,它壮实得像个巨人。

我急中生智,喊了声“张连长”。父亲略怔了一下,随即响亮回应:“到!”我又说,敌人火力太猛,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命令你撤出阵地。父亲又响亮地回应:“是!”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父亲掉转身,往回匍匐爬行。父亲的动作干净利落,颇具专业味道:前进时,屈回右腿,伸出左手,用右腿和左臂的力量使身体前移。同时屈回左腿,伸出右手,再用左腿和右臂的力量使身体继续前移,依此法交替前进。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的臀部一直在有力地左右扭动着。我相信,当年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父亲就是用这样规范的动作,或悄悄接近敌人的阵地,或越过火力封锁下的开阔地,或是在打退敌人的某次进攻后,为防敌人的冷枪而爬向尸横遍野的战场,捡取子弹或手榴弹,为即将开始的下一场战斗补充弹药。

也许是觉得躲过了敌人的机枪,来到了安全地带,父亲放缓了爬行速度,且变匍匐低姿为匍匐高姿。父亲继续往前爬行,萋萋荒草在他身下哗哗作响。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再不下达命令,父亲会没完没了地爬下去。

我喊道:张连长!

父亲答,到!

站起来!

是!

这时,父亲已经爬过了土丘与道路之间的那片草地,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两道耀眼的灯柱直射夜空。我又发出指令:前方是我军的坦克,我命令你爬进去!是!父亲朝汽车奔过去。望着父亲奔跑的背影,我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我发现,这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啊。我上了车后,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玩这个有趣的游戏。我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大声说,张连长,你现在的任务是看着我驾驶坦克,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后座上却传来父亲山呼海啸般的呼噜声,父亲已经歪在车座上酣睡如泥。(七)

2020-05-1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007.html 1 3 奔跑的父亲(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