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4)
我说大娥姐,咱不浪费电话费,长话短说,我想晓得阿婆的忌日、阿婆的墓地。
沉默……
当年,爷用“便车”把阿婆送回老家后,阿婆依旧待在阿哥屋里。那时阿哥已与首任离婚。阿哥做了乡办厂采购后,搭识了一个满头蘑菇卷的外地女子,三天两天不着屋里。我承认阿哥浪,但我从来不否认阿哥的良心,除了阿哥,没人愿意把阿婆接在身边。某些方面,阿哥确有先见之明,比如阿公阿婆的老屋,果然于某风雨之夜轰然倒塌。
阿公三周年时,我们又回了趟老家。伯父和爷早有准备,亲朋好友该请的请了,该来的来了,冥品也扎俱全了,包括三间房子(一般人家只扎两间)。不料阿婆不称心,阿婆晓得伊不称心没用,伊没发言权。阿婆黑着榆树皮,拄了拐杖,去找扎纸匠。扎纸匠说弄好了,账也结了,你儿子还欠着钱呢。事先,爷汇回去了五百,说好与伯父五五对开,多退少补。本来爷想汇六百的,娘不同意,说五百元足够足够。伯母与娘作过预算,一家五百,顶多一千。阿婆说再扎,伊拿钱。阿婆指指不远处的楼房,那时大队刚叫“村”,村里没几幢像模像样的楼房。扎纸匠说楼房的话价钱不一般,少一百扎不来。阿婆说一百就一百。阿婆身上刚好还剩一百。之前,阿婆外出了一趟。关于这趟行程的来龙去脉,伯父伯母自始至终蒙在鼓里,只说吓煞了,三魂丢掉二魄!话说某天早上,阿婆突然失踪了,里里外外,泯沟宅沟,包括井台,横竖不见影子。伯父思来想去想到了我爷,但是不对呀,伊明确表过态今生今世不去城里了。伯母也反思,反思来反思去只一个结论:三百六十天,顿顿给伊稀饭吃。但是不好怪谁呀,伊自己说老了老了牙齿不帮忙了,弄点稀的就行,菜也免了。热锅上蚂蚁之际,专门踏“二蹬车”的付程程爷、踩着自行车风驰而至,付程程爷说别瞎寻啦瞎找啦,老太太去江北女儿家啦,刚刚送伊到车站。别担心,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这是白相哪一出呀?老头子在时,可是从未离开过半步呀,不是亲生……总归……总归……一时间,旁人议论纷纷。不出两礼拜,身着新衣新裤的阿婆,果然坐着付程程爷的自行车回来了,阿婆拢拢被风吹乱的白发,淡定自若,榆树皮像是经过了浸泡,滋滋润润。伯父伯母没问,阿婆也不解释。
因为多扎了一幢楼房,三周年堪称圆满,获得众人称道。客人散尽,差不多子夜,我与娘回屋休息,阿婆跟了过来,我家老屋在伯父家后面,不远,最多三十米。伯父家房子翻过新,场地也开阔,所以一切事宜放伯父家举行。为此,爷觉得不过意,想在经济上弥补弥补。娘不同意,认为老大应该带头,多些担当。
阿婆从兜兜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娘。娘说啥?阿婆说小点声,是给毛头准备的嫁妆。娘凑着灯光,抖开一看,哇,传说中的绸缎被面,色泽鲜艳,轻滑柔软,七彩龙凤,翩翩起舞。啧啧,娘抚摸来抚摸去,明知故问,哪来的?阿婆说托人从上海捎的,算阿公阿婆的一点心意。娘说毛头小呢,才上大二呢。嘿,太阳从西天出,娘竟顺着阿婆亲亲热热称我“毛头”。
要不,再把伊接过去几天。天亮,我听见娘在说。
算了,别冷水里发酵,真去了你还会像上次样,三天就嫌。爷叹了口气。
按照爷预定的返程时间,中饭必须提前,等团团坐定,发现空出来两个座位,一个东明,一个阿婆。
伯母说东明一大早就走了,不管,随他去。
娘起身说去喊阿婆。难得娘这么殷勤。我说我去。
阿婆还在山头边。
一上午,阿婆就没挪过位置。
吃饭了,阿婆。
阿婆把搭凉棚的手放下来,说你们吃,我等等。
等谁呀?东明阿哥出差去了。
不是……是他们,喏,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阿婆激动啊,拐杖都舞起来了。老实说,年近八旬的阿婆,除了秤砣样的脚不得力,五脏六腑正常,脑袋瓜子活络,至于视力,据说越远越分得清爽。
我顺着阿婆视线看了看,返身去屋里,喊:来人了!来人了!
除了阿婆女儿,另外三个自称兄弟的陌生人——个长胡子、一个小个子、一个酒糟鼻。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气氛一下变得凝重,一桌人放下筷子,作面面相觑状。
阿婆女儿没驮布袋子过来。我一眼就发现了,不过,还是第一时间喊了“姑”。阿婆女儿瞟了我一眼,拉阿婆去里间,说收拾收拾。阿婆说昨晚收拾过了。
三个男人拉开距离,绕我们坐定,那阵势,好像我们是大快朵颐的对象。
伯父站起来,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坐过来,一起吃。
长胡子挥挥手,皮笑肉不笑说你们家东西金贵,留着自己吃,若有多余的,让老太太吃吃饱!
我爷站起来,张罗添加碗筷。
小个子冲阿婆女儿招招手:姐,扶姨过来,吃饱开路。
我赶忙冲过去扶阿婆,阿婆女儿挡了挡,阿婆头一扭。倏然之间,阿婆像换了个人,陌生、隔阂、冰冷。阿婆……我感到委屈,眼泪扑簌簌滚落。娘拉拉我衣角,示意不许哭。
酒糟鼻拿出几张纸,说是阿婆写的声明。一行人就酒糟鼻威风,拎了只方方正正黑提包,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这叫“老板包”。
声明?啥声明?怎么没听阿婆说起过?如果真是阿婆声明,那落款处红艳艳的手印肯定是阿婆揿的了。
爷识字多些,看着看着把脸看成猪肝色。
伯父凑过去,看着看着把脸看变成蟹青色。
伯母不动。
我娘不响。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