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说出有关蓝天的一切

□汪骁远

还有二十天高考。

照理来说,我们应该很紧张了,至少也该对着卷子聚精会神,而不是飘在学海上,像少年派那样,风雨将至前还悠闲地记录生活,记录心情。

可我心里实在烦闷。

母亲爱文字,我也被赋予了一点舞文弄墨的天性,还有一颗比同龄男生稍显多愁善感的心。往日里日常生活有两份,一份给学习,一份给娱乐。漫长的寒假结束前,我壮士断腕,把手机上交,心里立时空了一半。过去学习之余想着游戏,想着直播小姐姐,现在呢?现在好了吧!两个多月没有手机的日子过去了,这些连想想都能产生多巴胺的娱乐记忆,被嚼了一遍又一遍,早成了一块连黏性都没有了的口香糖。而同学那种可以从做题里找快乐和刺激的神通,我也是没有的。于是自己善感的心闲不住了,它自动将各种光怪陆离和雪泥鸿爪揉在一起,一点点抹进缺失的另一半。

造成了什么后果?我竟会为一片蓝天,一朵白云暗自垂泪。

飘过窗前的云朵那么大,可是我哭什么呢?乘坐但越想心里就越难过。讲台上老师的咆哮都置若罔闻了。当我看向天,似乎什么都拉不回我的思绪。我只觉得自己像西西弗斯,尝过人间美好,再受困禁而无法容忍。

大家都是西西弗斯,老师恐怕也是。可他们都低头推着石头。唯独我抬头了,看见外面的世界,还有嗤笑的诸神。

我可真受不了了。从小我就渴望四处走动。五岁的时候父母带着我去书店,结果我甩掉他们一个人走回了三公里外的家。他们以为我被拐卖了,甚至报了警。最终却在家门口的银杏树后面找到了熟睡的我。回到乡下外婆家也是,在各家各处的油菜地里乱窜,那些高我两倍的庄稼根本困不住我,我也总能在其中走出一条回家的路。再大一些便走得远了:云南、甘肃、重庆、海南、安徽……再后来美国、澳洲、意大利、日本……记事后的第一次坐飞机是去云南,从南通兴东机场,飞到西双版纳机场,我感觉自己到了深藏丛林中的玛雅奇迹,在那一刻,我和另一个更跳脱的我惊喜地相逢。

飞机坐得多了,习惯了颠簸和起飞降落的不适,习惯了与日月星辰的相伴。但是相比那些灿烂的,我还是更爱看云彩和蓝天。记得几年前乘夜航班去澳大利亚,我一直坚持醒着,看飞机飞过天宫的九重天,飞到彩云之上,上方是天,下方是厚实的云毯,我成了日落的一部分,身边的天从天蓝变成幽蓝,云从洁白变得金红,再变成诡秘的暗紫。当远天处最后一点暗金也垂落的时候,天上便成了纯粹而典雅的黑。星光是我从没见过的亮度,纷繁点缀其间。我想起一种病:宇宙孤独症——它往往出现于科幻小说中。孑然一人的宇宙旅行者,常年独自面对六合星空的时候,就容易得这样的病。星星那么美,可也是那么遥远,在亿万光年之外,无声地爆炸、燃烧、坍缩,死而复生。但云一直就在我脚下,沉静的,厚实的,安详的,变幻着各种形态,仿佛是我在万米之上唯一的倚仗。

在飞机上的感觉总是兴奋,以至于有些不真实。突然之间的加速与离地赋予了整场旅行仪式感。这是其他安稳老实的交通工具所没有的。而云端之上的壮丽与静穆,震撼人心同样也是须臾即逝。所有一切都让我觉得坐飞机本身就像一场冒险。

教室是一架不会起飞的飞机,我坐在位置上看着云发呆。自己有比许多同龄人都丰富的旅行经验,但是我不知足。或者说,不想知足。为什么要知足呢?我总觉得自己有吉普赛人血统,旅行和远方几乎是我的命门。在我的生活被现实、学业、游戏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时候,远方于我,就是一个空洞的虚词,我对它没有神往。可心灵在一些瞬间空空如也的时候,一朵云的飘移,都让我想起打开的机翼,然后远方就成了一个牵肠挂肚的实词。那些与我的生命有过短暂交集的风景,不断在公式定理、单词古文的空隙里打旋、回闪,碾过我的白日梦。此刻,我真切地思念所有我去过的,和未去的远方。

但我能怎么办呢?十八年前选择生在二十一世纪,三年前选择了苦读模式的县中,那我只能认下这个命。都说青春是一生里最美好的年华,也都说青春应当奋斗。是啊,奋斗。可是,一代代人老了以后,回看自己的十五到十八岁的青春,除了试卷,其他所得甚少,这算不算已种遗憾呢。

我总觉得奋斗的意义不该这么狭隘,青春年华应该是给生命涂底色的关键一步,但是固有的模式让所有人统一白底黑字,再用红色打上钩叉,订正修改。我对着窗口用黑色水笔狠狠刷着我的这一小段青春,等着云飘过,想起恩岑斯贝格诗里的天空:带着雄伟的孤独与洁白,它们升起丝一般的蓝色。

2020-06-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2751.html 1 3 说出有关蓝天的一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