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相遇一条流浪狗(散文)

□刘剑波

掘城的人民路是一根由南向北伸展的树干,根部生长于南环路,顶端紧抵泰山路。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有很多枝杈从这根树干上滋生出来,比如茶花路和解放路,这两条路之间,是中央广场B区,底楼均为面西商铺,环球旅游,农商行,农副产品展销中心,得力办公,美容美发,格力空调,盛世婚庆,钟艺照相,小朱布庄,黄焖鸡米饭,沙县小吃,等等。农副产品展销中心对面马路底下,有一个由巍峨的槭树,高大的樟树,亭亭玉立的银杏、飘逸的杨柳、矮小的杜英以及沿阶草和甬道构成的狭小空间。早晨或傍晚,很多人涌向此处,争抢几台孤零零立着的健身器械,喧嚣不堪。而在午间,此地却阒无人迹,显得空旷,荒芜,遗世而立。

我每天上班都要从人民南路跑到人民北路,中午,趁着无人,我总要逗留此处,压压腿,玩玩器械,算是放松。有一次,我在压腿时,看到北边甬道走过来一条灰褐色的狗。它瘦弱,丑陋,毛发虬结,神情卑怯,眼神忧伤。当我朝它走去时,它却停下来,掉头往回跑。而我回到压腿架时,它又朝我走来。与我相隔一段距离,踞坐于地,注视我。我很想亲近他,于是又走过去。它见状又重复了刚才的举动。它坐在那儿,与我对峙,用浑浊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捉摸我,并做好随时逃走的准备。

翌日中午,我在做引体向上时,又看到了它,仍然是从北边缓缓而来。我招呼了它一声,它尾巴摇动了一下,在距我十米远停下来。与昨天不同的是,当走近它时,它并没有掉头而去,而是等着我。很快,我来到它身边。它仰起脑袋看我,眼神温和,并接受我用脚拨弄它。

第三天,同一时间,它又从北边的甬道朝我走来,步履稍快。我迎过去,与它在甬道中间相逢。我又抬脚去拨弄它。它一下躺在了地上,神情兴奋,并发出欢快的声音。

第四天的同一时间,它从老地方走过来,离我尚远,便撒娇地躺在了地上,等我过去。在我走向它的过程中,它又发出了欢快的声音。这一次,我没有用脚去拨弄它,而是蹲下来,与它处于同一高度。然后我伸手去抚摸它。

它呜呜咽咽哼哼着,也可以理解用它特有的语言表达着什么。它不再是拘谨地躺着,而是四仰八叉,颇为调皮。总之,它喜欢我跟它亲热,喜欢我用人类的手抚弄它。嗣后它又缠着我,跟我的脚踝较上了劲。当我压右腿时,它就摩挲我的左脚踝。当我压左腿时,它就摩挲我右脚踝。

后来的几天,它一见到我,就嗷嗷叫起来,宛若久别重逢。然后就仰躺在地,让我抚摸,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一直想弄明白,它是从哪儿来的。我发现,它每次都是从北边的甬道走过来,那儿有个斜坡,从斜坡上去是一家酒店的出口,也可以说是进口,它与人民路西侧人行道相接。

有一次,我开车从人民路北行,在泰山路中坤苑门口的垃圾桶旁看到了它。其时,它正在一堆垃圾里翻找吃食。这一带也许是他生活的区域,而每到午间时分,它就会从这儿赶过去与我相会。在它的眼里,我无疑是友好的,善良的,有着悲悯之心。可能曾经有人驱赶过它,用砖头砸过它,甚至想烹食它。它对人类充满了戒心,甚或充满了仇视。然而,我对它的态度稀泽了它对人类的看法,让它重拾与人类共存的信心。它很孤独,很无助,也很绝望,无家可归,而一种被称之为“温暖”的东西,对它很重要。也许,这就是每到午间时分它赶过来与我相会的全部原因。

我产生了收养它的念头。在我居住的那个单元里,似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每天晚上我上楼时,一片狗吠自下而上问候我。我想,我就把它安顿在附房里,我会给它做一个舒适的窝,里面要垫上棉花什么的,我要在窝的边上摆上食物和水,这样它半夜醒来就不会挨饿。我会允许让它待在我洁净的书房,我会允许它在我读书或写作时于我腿间钻来钻去,我会允许它爬到我宽大的书桌上来,与我共读一本书。我也会允许它用爪子为我翻书页。我还会为它朗读我写出的文字,它虽然听不懂,但它会觉得每个字都是温暖的,后来它就趴在桌子上温暖地睡着了。

以前,我特别讨厌在小区里遛狗的人,可是现在我竟然也要加入这个行列了。我会觉得遛狗并不那么可恶。怕它惊扰孩子和老人,我也给它套上一条绳索。它很高兴地被牵着,也许,为了能让我牵着,它已经等得太久了。

与那些身价昂贵的宠物狗相比,它太卑贱了,它一文不名,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它只是一条其貌不扬,自生自灭的流浪狗。但不管怎样,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这就够了。我会与它合张影,拿到照相馆去放大,挂在我书房的墙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老人与狗”。

有一天中午,我意外没见到它。我在寂寞的甬道上走来走去,我玩遍了那几个健身器械,可是我一直没等到它。后来我上了那个斜坡,来到那个酒店的出口或进口,又右拐,走上了人民路西侧的人行道。我沿着人行道上了人民桥。我站在桥上,手搭凉棚朝北眺望。我看到的是车水马龙,没有它的影子。

我有点不安起来。我转身沿人行道往南,从茶花路与人民路相接的路口穿过马路,走进农副产品展销中心。这个店铺的名字有点吓人,其实也就是一家普通的超市。我买了一条掘城人称做“酵条”的馒头,我还买了一包真空包装的酱汁猪蹄。我抱着两样东西,回到我与它相会的地方。我想它可能有事耽搁了,它总会来的。我想象它看到这两样东西的惊喜,我还想象它大快朵颐时的样子。

我有点懊恼,我以前怎么没想到给它买吃的呢?如果我给它买吃的,它就不至于饥肠辘辘地跑过来又跑回去了。可是它一直没来。我不再等它了,我把东西放到车上,明天再给它。我的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上,那儿立着个大牌子,上书:与本酒店业务无关的车辆若停此处,将罚款100—200元。如果追究起来,我被罚的钱都能买一卡车的老酵馒头了。

我驾车驶上了人民路,一直往北。我开得很慢,为的是能在路上发现它。下了人民桥是财政局路口,再往北就是掘港双语小学西出口,那儿车辆密集。我就是在那时看到它的,它侧卧在马路上,洇在一汪血泊之中,它的身旁有无数豪车掠过。我惊愕得全身都紧缩起来。我无视在不远处执勤的交警,将车停在马路中央。我走近它,然后慢慢蹲下来。

古老的如泰运河与掘兵路并肩东去,我把它埋在两者之间的荒地里。我在一块木牌上详细记述它与我的故事,我不想只有我知道它曾经与人类温情地交集过。但后来我只简单写了一句话——

这里,埋着一颗卑微的心灵

2020-06-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2752.html 1 3 相遇一条流浪狗(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