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 眉
他们没告诉我,就把楝树刹倒了。我像自己被砍了一只手一样的难过。我坐在前院,一个人。想象他们使短锹用力刹在楝树根上的样子,我哭了。到底他们刹了多少次,在它的根上?一棵树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只留下一个坑。很快这个坑也会被新的泥土填满。仿佛这棵树,从没在院落里长过。
我想起爸爸给我说过杀牛的事。说到最后,爸爸的心充满了怜悯和柔情。为什么轮到树身上的时候,爸爸就没有了对牛的那种怜悯和柔情呢。唉!一棵树,怎么可能不生来就是为了被打成家具呢?我不想告诉爸爸,他砍掉了从小陪我长大的树,我也感觉到疼痛。
我的楝树,高高的,笔笔直。有腿子把粗了,黑色的树皮,泛着青光。“九楝三桑一棵槐,要用黄杨转世来。”爸爸这样跟我讲,是说楝树成材快。它确实很快,妈妈把晾衣绳扣在它身上,绳子都陷进去了。不过,妈妈每年都会解开绳子重新扣,她也知道宝贝我的树。
一个人,一棵树。出生,成长,枝叶交互。真奇妙呀!正好那一年我出生,正好我爸爸栽了一棵树。正好我学会了自己吃饭,正好它张开了自己的树荫。我坐在树荫下,楝花落下来,不声不响。飘在空中,慢悠悠,好像时间停在了空中。楝花落在人的头发上,好闻得不得了。这么的安静,梦一样。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长大以后,我读到这首词,觉得有前两句,就够了。“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多么安静,多么慢。
“楝树头上晒真经。”爸爸对我说着这样的话。我问:真经为什么要晒?为什么要晒在楝树头上?爸爸不回答我这些问题,只给我讲唐僧取经的事。他说如来佛给唐僧的经一开始的没有字。后来又给了有字的经,被沙和尚挑散了,弄湿了。在楝树头上晒干的。
我去上学堂了。我的树,有碗口般大了。渐渐地有盘子般粗了,身上的皮又糙又皴。小学毕业我考了全丰利区第一。我的楝树,树荫现在有几个筛子那么大,盖住了整个场院。家里在前院起了新房,我仍是在后院的树荫下睡午觉。睡完一个暑假,我就去丰利中学念书了,寄宿。一个星期回一天。打这开始,我就没多少时间注意我的树。
不注意不等于心里没有。唉。我师范毕业了,没能继续念书,国家分配我回乡下,做小学老师。这是十九岁时候的事。妈妈不再跟我说:“看!你的楝树多么壮!”
我的楝树真的很壮了,它特别肯长,撑得皮都裂了很多口子,打一张桌子绰绰有余。爸爸喊舅舅来说要伐树的时候,根本早就忘记,它是我的树。这种事我怎么好跟爸爸讲?我是小学老师了。我想要一张书橱,妈妈给我去木匠家买了。楝树他们说不想给我用,因为楝树叫苦楝,是苦的。
我很不想他们伐树。宁愿家里没桌子。也宁愿自己没书橱。可他们还是把它刹倒了。我的心,很疼。除了疼,我也没别的办法。毕竟我都已经工作了。我不好意思跟爸爸撒娇,说我的树就让它一直长着吧!掉了几滴泪,写了一首诗,我在渐渐地忘掉这件事。冬天的时候,别人家的楝树站在田野上,远远望去,很像一株大盆景。这时,我想起爸爸说过的“楝树头上晒真经”的事。楝树的树冠,很美,很匀称,能够晒得住书。要是别的树,恐怕就晒不住了。
舅舅把楝树打成了桌子,放在明间屋。来人,吃茶,讲经,谈谈话儿,都在这张桌上。我有时会绕行,有时却靠近它。仿佛它并未死去,也不曾离开。我能感受它活着的气息。摸它的纹理,像摸一个亲昵的人皮肤。一棵树倒下了,一张桌子站了起来。有时还是那棵树,有时却只是一张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