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住在城郊,日子就过得接地气。
进入梅雨时节,整个世界就像被一只家猫伸出舌头,在手掌心一舔一舔,湿嗒嗒,黏糊糊 ,微温又清凉。雨歇的片刻,可以听取蛙声一片。
一入夜,天不动声色就黑了下来,雨往往在这个时候停歇,然后蛙声蜂拥而至。听起来,窗下仿佛有一大方池塘,落了一天雨,有点浑。池水上涨,几欲溢出,灌进庄稼地里的沟沟渠渠。养了一池塘的蛙。那些蛙,叫嚣得很,齐刷刷不约而同地,昂首挺胸地,呱呱呱,呱呱呱。白天到来,它们不知缩到了哪去,一只都不会让你瞧见。
事实上,窗外并无池塘。窗外有的是邻居种的茄子、芸豆,正开紫色的花;土豆的花有点像水仙;橙色丝带打成蝴蝶结的番茄架,架下的小番茄犹如婴儿般一天一个样地疯长。
每年梅雨季节,我都会想起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赵师秀在等何人?此人又为何有约不来?这些疑惑,已不得而知。
雨,已不再是那时的雨,蛙,也不再是那时的蛙,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生活场景更是遥远得犹如童话。有人认为,“敲”字乃点睛之笔,静中取动,刻画了诗人等待朋友而不至的烦闷与焦躁。对此,我不能苟同。雨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下着,瓦楞片片,雨声沥沥。谁若在梅雨时节蜗居乡野外,谁便知道,白天下雨时,蛙根本沉默不语。
遥想彼时赵师秀宅了一天,坐了一天,等了一天,友人最终放了鸽子。作为等待的那一方,从起初的有所期待,到后来的百无聊赖,从早晨的正襟危坐,到向晚的漫不经心。即便失望,也未必有多大吧?
这样的天气,你来或不来,都是一样的喝喝茶、翻翻书、发发呆、睡睡觉,又能做些别的什么呢?正如李清照所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也算是另一种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你来,无非多了个人扯会淡、下会棋。更何况,明月清风本就属于一个人的事。
然而,恰似家家梅雨、处处池蛙,人被丢至世界一隅,回头看看,简直寂寞得要死。有一年,梅雨来得格外早。五一放假,雨开始下起来。我孤身一人,从学校回到老屋。记忆中,雨从早上下到夜里,从昨天下到今天,又下到明天,成为那几日的常态。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圈,没有24小时不断线的wifi,只能从翻找旧物中自寻乐趣,或者认真刻苦地写几段文字,孤伤自赏,又或者看着窗外的雨发一个天荒地老般的呆。雨落在门前水泥地上,激起圆圈,翻着水泡。我心血来潮地煮了一碗红烧肉,安慰自己。
回想起来,那时也是百无聊赖,假若敲一枚棋子,也会打破陋室冗长的沉默,泛起涟漪。只不过,我并不会下棋。年岁增长,胆子反倒变小。再叫我孤身一人,幽居乡野,撇开梅雨时节无可逃避的闲愁,单单是害怕鬼神这一条,断然也会很胆怯了。
有一年,与一个人有所往来。对方只是说,会来。我便等着,不回复,亦不追问。同一首歌曲,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对方说,“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这歌词写得多好。而我却钟情于“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夜越来越深,虽然没有言语,我已清楚,终于被赠一场落空。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你不来,我又怎愿睡去?
没有诗人的棋盘与灯花,我在幽幽暗暗的音乐中敲击键盘。期盼所致的兴奋,一点点冷下去,直至索然无味,也怪不了谁。
有人说,“黄梅时节家家雨”,其实已暗示了对方有约不来的缘由。
天青色在等雨,赵师秀到底在等谁?
你爱来不来,我且闲敲棋子,自娱自乐罢了。这种闲情,跟“晚来天与,能饮一杯无”读上去异曲同工。
这让我想起张爱玲在一部小说开头的内容:“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且不知写下这句话的人,期盼中是否怀有忧怨。毕竟,爱到深处情至浓,别说天天下雨,即便雨横风狂,即便天上下冰雹落刀子,都拦不住迫不及待急于相见的欲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