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紫琅茶座

风雪夜行天路

——“车轮上的行囊”之二十三

□黄俊生

过了麻扎达坂,便是40公里下行陡坡。天完全黑了,雪越下越大,车灯投射下,前方迷迷茫茫,看不清道路。这条路上加油站很少,据说,在三十里营房有一个,但如果半途油箱耗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麻烦。幸好老木未雨绸缪,带着两只20升的备用油桶,由此可见,对旅途中可能发生的事情提前预判,是何等重要。

老木贴着崖壁停车,给油箱“加餐”,加完一桶,正加第二桶,对面驰来两辆摩托车,停到我们车旁,拉下头盔面罩,露出两张年轻面孔,其中一位开腔说:“兄弟,我们在三十里营房没加上油,熬不到叶城了,能不能支持一点油?”一问,两位摩托车骑行者从成都出发,计划沿新藏公路进新疆,穿过沙漠公路,经独库公路上乌鲁木齐。老木晃了晃油桶,大约还剩一半,说:“就这么多了,你们分了吧。”

两位老兄高兴地往油箱里注油,加完要给油钱,老木挥挥手:“都是驴友,不必在意。”

两辆摩托车远去了,发动机的轰响在山谷久久回荡。摩托车声响还没完全消失,忽又传来叮叮当当声音,像驼铃,又像风铃。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防水冲锋衣,头戴风帽,足蹬皮靴的汉子,披着一肩雪花,躬身骑着一辆奇怪的箱式车,从坡下费力地上来。这辆车后面像一个缩小版的集装箱,大概是作为生活起居之用,箱体一角挂了只风铃铛,一角挂了盏类似“气死风”的灯,昏黄地照射到汉子前方几米远。

原来是一位骑行者!

我好生诧异,骑行者见到不少,像这样拉着“房子”、顶着风雪,在昆仑山崇山峻岭中摸黑独行,还是头一回见。于是,我迎了上去:

“兄弟,从哪儿来?去哪里?”

“拉萨。乌鲁木齐。”汉子声音有点嘶哑,回答得简洁、干脆。

“这么大的风雪,还不歇?”

“再往前赶赶。”

黑暗里,又背对着“气死风”,我看不清他的脸,依稀觉得是张棱角分明的国字形。见我们迎上来,汉子索性停住脚步,攀谈起来。

“从拉萨到这儿走了多久?”

“两个月了。”

“辛苦不辛苦?”

“哪能不辛苦,熬呗。不过,最难熬的……”汉子停顿了一下,“是孤独”。

“你这一路走来,最痛苦的是什么?”我刚一提问题,立马羞赧,这问题太弱智了。不料,汉子露齿笑了笑——这回我看清了,一副洁白的牙齿——说出我至今犹自记忆深刻的一番话:

“最痛苦的是走陡坡路,比痛苦更痛苦的是一直走陡坡路,车骑不动,只能推,推着车上来,感觉呼吸与不呼吸没啥区别,反正肺里没氧气。”

“你精神可嘉,勇气可嘉!”我由衷地赞叹。

“说得好听是勇气,说得不好听,是脑子坏了。其实,所有喜爱挑战极限的人,脑子就没好过,否则,谁会吃这苦!”

水哥和老龙从车上拿了一只馕和两罐红牛给汉子,老木伸手在他手臂上紧了紧,说:“兄弟,一路保重,注意安全!”

汉子蹬着“房车”隐没在风雪中,“气死风”消失了,雪幕中隐约传来“哐当哐当”的铃声,铃声是汉子旅途伴侣,也许,他是想借此驱赶路途寂寞。但,这枯燥、单调的铃声,是在他心中奏响“小夜曲”,还是让他更加孤独?

忽然想到,还没询问汉子的姓名。再想,漫漫人生路,遇见就是缘,何必在意姓甚名谁?路过了、相遇了,留下祝福,带走珍重,够了。就如我们旅游,在意的不是一路之上的山山水水,而是山山水水给心灵的洗涤与净化,以及对生命与人生的重新审视。

我们继续曲曲折折、起起伏伏地前行。车灯前方白茫茫,车身两侧灰蒙蒙,视线只能看到车轮前面一二十米,看不到山谷的深浅,倒也没了白天走绝壁山路时的担惊受怕。我们要连夜超过大红柳滩,因为,中校说过,大红柳滩到库地达坂白天封路一周,只有超过大红柳滩,才不至于滞留山中。

车内气温很低,老木不敢开暖气,暖气催人发困,在山路上开车打盹可不是开玩笑的。路面越来越泥泞,松软的地面和盘旋而上的山路告诉我们,海拔4960米、九十九道弯的黑卡达坂就在前面。一会儿土路,一会搓板路,一会翻浆路,一会弹坑路,一会涉水路,似乎所有的烂路都汇集到这里。翻过垭口,盘旋而下,透过风雪,模模糊糊看到一块路牌,写着“赛图拉哨所遗址”,水哥说,三十里营房到了。

赛图拉是丝绸之路南线通往印度的要隘,战略地位重要。晚清时期,左宗棠收复新疆,在荒无人烟的赛图拉驻军,这里就成为喀喇昆仑山上与世隔绝的哨所。1949年,王震将军挥师西进,解放新疆,次年3月,第二军第五师先遣连开进赛图拉,守防的国民党官兵误以为国军换防来了,悲喜交加地哭着埋怨:“三年了,怎么才来!怎么又换装了?”看着这些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国军官兵,解放军战士也流下了泪。后来,解放军营地向中印边境东移三十公里,就是现在的三十里营房,当地政府在这里建赛图拉镇,左宗棠始设的赛图拉哨所遂废弃,成为遗址,向人们诉说着历史的风云变幻。可惜,四野凄迷,我们只能环顾灰蒙蒙的雪空,心中默默地凭古吊今。

很奢望能在三十里营房即赛图拉镇吃上热汤热水,可已是深夜,整个镇子都已入睡,静悄悄的,连狗吠也不闻,只有大雪落地的嗦嗦声。水哥给每人分发了一块馕一罐八宝粥,充作晚饭,把车停在军营大门路边,蜷缩在车里,等待天亮再赶路。可是,尽管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添上了,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没半个小时,浑身就麻木了。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哼,你还不如昆仑山上一棵草”。是的,我不如昆仑山上一棵草,不如它抗得了风雪严寒,不如它耐得住荒漠苍凉,此刻,我幻想着《昆仑山上一棵草》里“司机之家”的惠嫂,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粗花瓷大碗,笑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 说:“大兄弟,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惠嫂没能出现,倒是斜躺在驾驶座上的老木忽然打了一个机灵,鲤鱼打挺般地跳起来,说:“走,继续开路!”我们三个人都没反对,与其待在这里冻僵,不如把身体扔到路上。

于是,顺着喀拉喀什河,向东疾行。

2020-06-27 ——“车轮上的行囊”之二十三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3632.html 1 3 风雪夜行天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