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 眉

棉铃虫躲在花里头。人不把它捉出来，它就一直躲花里头。吃花，吃蕾，吃嫩棉桃。被它祸害过的花，都结不出棉桃。或者，结一个僵桃。僵桃永远不会开。剥开也只有黑乎乎的死花，石头一样。

棉的花，真好看！黄的，粉红的。在风里娇娇地摇，跟我头上的绸子一样。我打开一朵黄的花。呀！一只棉铃虫！肥嘟嘟的身子，蜷在花心深处。我的小手飞快，拎了它出来，奔到我妈身边去，放进玻璃瓶。好多的棉铃虫呀！

每一朵花，都要被妇女们看过去。没有比捉棉铃虫更好玩的活计啦！我只在我喜欢的花里捉。哪朵花大，哪朵花艳，我就捉哪朵。要是哪朵花萎了，我根本就不要替它捉。看！那边一朵花，全张了开来，黄粉的花蕊露出来，真大！我赶紧窜过。一只大肥虫，赖在花朵上！记工分的时候，我听到报妈妈的名字，又听到工分很多，高兴得不得了。

吃完了晚饭，妈妈跟我商量的事，吓了我一跳。她让我明天帮她去上工！我不是想跟妈妈去外婆家，也不是不愿帮妈妈，我是担心我不会上工呀！要知道，我才四岁！可妈妈说，明天上工的活计我肯定会，还是捉棉铃虫。捉棉铃虫？好吧，我肯定能捉到很多！

为了上工，我起了个大早。和大人们一样，我一个人看一行花。我知道上工是一种责任，不可以像昨天一样到处窜。捉到一只特别大的虫。我巴望捉到更多的虫，定下心，一朵一朵看过去。可是后来，我怎么也捉不到虫子了。那天我总共就捉了两只虫。挤在大人堆里记工分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我今天就捉不到虫了呢？我看了那么多的花！“周银凤——，两条。”我听到队长报妈妈的名字，又听到这个难为情的数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安慰我没关系。说多亏了我替她上工，生产队才没记她旷工。

大夏天来了。那些被捉过棉铃虫的花，结出了很多的棉桃。我在田里捋棉花叶，羊喜欢吃。

秋天到了，棉花开遍田野。怀抱一样的天空上，云朵沉睡，若婴孩。田地上的棉花秆，半人高，流出云一样的棉花来，挂在棉荚里。拾棉花，晒棉花，拣棉花，全是女人的差事。妇女们忙棉花，没日没夜。妈妈喊我喊上了瘾。“小琴，你看，田里棉花在朝你笑哩！”我就二话不说，和妈妈下田，拾棉花。

分田到户以后，我不再跟妈妈去上工。长棉花，也不再是一件大集体的事。爸爸在浙江做瓦，妈妈一个人，种责任田，还要带我和弟弟。我体会到妈妈长棉花的辛劳。

我们不再捉棉铃虫，改成打药水。打药水这种事，我从来没干过。打药水人会中毒。我妈妈就中过。我生产队很多人都中过。

若是逢到连天阴雨，要把开了一半的棉桃或是全盛开的整朵棉花摘下来，先放到家里，防止雨会把棉花打湿，使棉花发霉。碰到这样的天气，真晦气。白天摘桃，晚上剥桃。昏暗的灯下，我要睡得不得了。妈妈见我的头一点一点的，便叫我快点去睡。睡一觉醒来，堂屋间的光，透进房间，那么昏暗。夜深人静，鸦雀无声。

剥好的棉花，放在帘子上晒。露。月光清澈，泼在棉花上。棉花在承露。阳光照过，月光泼过，露水露过。棉花变得洁白，蓬松，柔软，像一句诗。妈妈把诗句一样漂亮的棉花卖掉了，让我和弟弟上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