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第一回听说清代女作家吴藻,是20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名高三学生,灯下偶然读到一首《浣溪沙》:“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听秋声。欲哭不成翻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捧读之下我大吃一惊,这词是谁写的?此人怎能把一个人历经沧桑后的苍凉心境写得这般传神?——那时并未经过什么大挫折,可这首词还是深深撼动了我,作者文笔并非华美瑰丽一路,可她偏以简约的意象和素雅的语言勾勒出人类在某一时刻共同拥有的感情,端的是绝妙好辞——这阕词的作者正是清代才女吴藻。
多年以后我发现,吴藻的确是清代才媛中的一个异数,如果清代有女作家作品排行榜,她的排名应该在前三名……吴藻何以能创作出这般动人心弦、使人恨不能与作者同哭的作品?生活是创作之源,让我们来看吴氏的生平:吴藻,嘉道年间女作家。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父为商人,嫁夫黄氏亦经商,中年后寡居钱塘。词学厉鹗、李清照,时有豪放之作。著有《花帘词》《香南雪北词》。
原来,吴姑娘自幼聪明伶俐,且十分好学,只要拿起词曲之类的书就放不下。她那做富商的爹疼爱掌珠,见此情形便不惜重金为其聘请了当地最好的塾师。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吴藻本身天分高,加上有举人身份的名师指点,不俗的同窗切磋,慢慢地就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小才女——我们读她填的这首《如梦令》,就可以领略其小荷初露的才情:“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
有这么一位美而慧的女儿,当爹妈的原该老怀大慰才是,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吴藻到了十七八岁该出嫁的年纪,这宝贝女儿就成了爹妈的一块心病。为什么?主要是吴姑娘自恃才高,择偶眼光太挑剔啦。一般的女孩子再挑剔,顶多也就要求未来夫婿具备高、富、帅的条件,这吴美眉倒好,她认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不仅要长得帅,家境富裕,而且还得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才子(大约冒辟疆这样的公子哥才合格吧)……这般严格的择偶标准使得一拨又一拨上门的媒婆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去,转眼吴姑娘就蹉跎到了22岁。
在清代的小县城里,一个姑娘倘到了22岁尚待字闺中的话,那她就是众人眼中的另类了。这年在爹妈的苦苦劝说之下,也迫于周围舆论的压力,吴藻不得不放宽了些择偶要求,挑了个各方面基本满意的年轻商人黄某嫁了……在初到黄家的日子,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因为夫家的大房子住着很舒适,公婆、丈夫甚疼惜她,更让她感动的是,丈夫知道她爱舞文弄墨,还特意为她设置了一个十分考究的大书房……
可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心高气傲的才女就感到了一种浓酽的烦恼。为什么?主要是丈夫虽在生活上对她极尽关怀之能事,但却无法同她在精神上进行深层次的交流……这也难怪,他是个丝绸商,并没读过几年书,平时最关心的应该还是进货、销货、利润之类的话题;她虽是个商人的女儿,对买进卖出的事却没什么热情,她其实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只有在谈起自己激赏的作家和作品时,那对美丽的杏仁眼才会焕发出格外动人的光华……在这样一种无处诉说的烦闷心境之中,她填了一首名叫《祝英台近》的词。词写得豪俊敏妙,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帷推卧。”
她丈夫是个厚道人,知道自己无法同新婚妻子聊诗词歌赋,遂劝她去昔日谈得来的女性同窗那里走走。吴藻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梳洗一番,开始去她那些工诗善画的女伴家中走动……起初她只同闺秀们诗词唱和,然而吴女士的作品太出众了,当一些闺秀颇有文名的父兄、丈夫们读到吴作的时候,忍不住拍案叫好,后来有几位才子便盛邀吴藻参加他们的文酒诗会……吴藻答应了。这回吴藻的动静闹大了。
自此吴女士常和男性文士们一起饮酒赋诗、泛舟放歌乃至策马郊游,有时她还女扮男装,把自己打扮成清俊书生模样,跑去酒楼和年轻才子们滔滔不绝谈古论今——要我说,吴女士此举有些过了,她一个富商家的少奶奶,偶尔参加一次女伴丈夫招集的文人雅集也就罢了,但像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同才子们上酒楼谈理想谈人生,恐怕别人会说闲话的——令人惊异的是黄先生的态度,早有亲朋飞跑过来向他报告这位少奶奶的离经叛道之举,同时让他管束自家媳妇的不羁行为,可黄先生却只是笑笑说:藻妹有分寸的。
总的说来,吴藻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惬意的,可这是她32岁之前的事,在她32岁那年,命运突然对她板起面孔,给了她无比沉重的一击……她丈夫因为一场急病,骤然离开人世……年轻的少妇猝不及防,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本来,丈夫在世的时候,吴女士并未想过他的爱有多可贵,可当身边再没有他宽阔肩头可依靠的时候,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了他的好:这些年来是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是谁在她深夜苦吟时送来宵夜?又是谁为她抵挡不绝于耳的流言蜚语?……只他一人而已……赌书消得泼茶香固然是一种爱,将她的日常生活打理得妥当周全又何尝不是爱?
让吴女士感到难受的是,结婚10年自己并未对丈夫付出同等的感情。形单影只的吴女士回首前尘往事,百感交集,第一次为丈夫写下了一首词《南乡子》:“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
丈夫离去后吴藻的性情大变,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参加文人雅集,换上书生长衫与才子同上酒楼已成为陈年旧事……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后来她带着几个丫头仆妇移居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区南湖,守着大片梅林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我高三那年读到的《浣溪沙》就是她隐居南湖时写下的。
“欲哭不成翻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如果岁月可以回头,32岁之前的吴藻最渴望做什么?我想她应该希望既做“最才的女”,也做“最贤的妻”吧(钱钟书语)……吴藻的故事有点特别,但我们却能从中悟出一点生活真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