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活得忘了自己的岁数,她问我今年自己多大年纪了,而我竟然答不上来。
□江徐
有一年初春,我独自徒步去剑山。
路上想起佛学上的《十牛图》。“见惑如石破可顿断,思惑如藕四可修断。”“凡情脱落,圣意皆空。”我很难寻得自己心牛所在,遑论牧牛归家。何为自他不二?无我无他,金戒指、金手镯、金盆,都由金子做成,香樟也好、梧桐也好罢,都是树木。树木也好,飞鸟也罢,都是生命。动物也好,人也罢,我也好,你也罢,都一样,都是生命。
布谷鸟在远处叫,白姑姑,苦,白姑姑,苦。看见地上一只蝴蝶,捏起它的翅膀,发现已经死去。往前走了几步,终又不忍,回过头去将它放置草坪上,免遭践踏。有一首诗叫做《需要什么》:“打一张桌子,需要木头,要有木头,需要树木,要有树木,需要种子,要有种子,需要果实,要有果实,需要花朵,打一张桌子,需要花朵。”也就是说,花乃万物本源。
半山腰有一尊弥勒佛。肚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在寺庙佛堂净空法师的净土解注视频,站了一个多小时。心容太虚,量周沙界。要修禅,有所修为,还是要放下,不执著,诚意待人。心里却生出疑惑:为何要相信佛呢?没人强迫,诚信则有,不信则无。桌上摆放一叠静思语录,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句:情执是烦恼的所在,只有放下情执,才能获得真正的自在。
坐在廊檐台阶上晒太阳,看见两个中年男子热烈交谈着各自子女学业上取得的优秀成绩。一个在同济学建筑设计,一个是雅思考了八分。作为父亲,他俩都感到相当自豪。他俩是大学同学,山上偶遇,互相叹喟缘分之奇妙。
文殊院的妙俊师傅说,人心就像一把二胡,需要自己适时地去调弦而已。我告诉他,平时边上人说话、鞭炮声,听来都觉得烦躁。他打了比方,一个人在家里念佛,觉得周围环境很吵闹,应该找一个清静地,于是来到河边念佛,念着念着,又听到蛙叫声。所以,万物皆是自己心性,我们出家人有没有烦恼?也有烦恼。重要的是要懂得去调节自己心里那根弦,要有定力。“有人说妙俊好,有人说妙俊坏,说我好的,我笑笑,说我差的,我听不到。”
第二天回去看望祖母,发现祖母突然之间就老态龙钟了。从没想过祖母有一天也会驼背、耳聋,出现高血压、冠心病。她没完没了念叨过去岁月的艰苦、我小时候的点滴、周遭的生老病死。人老后喜欢回望。祖母活得忘了自己的岁数,她问我今年自己多大年纪了,而我竟然答不上来。
骑自行车贩卖香烛的妇女拐进来,热情招呼:“以前,你们家向我买过香,所以我来问问。”祖母一边掰柴火,一边回应她:“我老头子要是在,他会向你买。现在他走了,已经五年啦!”卖香的妇女“哦”了几声,骑车离开。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依然会入我梦。
乡村格外宁静,四野之下只有羊的咩咩叫唤。房前屋后的桑树、河边道旁的水杉,不像城里的梧桐——整个冬天,叶子天天在飘落,总无法飘落彻底。它们是干干净净的枯枝,显出冬末初春的苍茫。没有树叶的飘摇,整棵树静立出一个冬天。
我坐在门口,翻看张爱玲的小说《年轻的时候》,温习散落在字里行间的自己的心绪。为恋爱而恋爱。虚无缥缈的梦。自由魂。孤独的人有属于他们的自由的泥沼。少年的梦最终还是醒了。
我想,有些梦只能是梦,为了不让它像梦幻泡影般很快破灭,最好不要去懂得,不要去了解,更不该想着去拥有。
叔叔家养了只小狗,它的眼睛里蓄满水。黑色眼珠子边上像是谁用蓝色圆珠笔描了淡淡的一圈,又像苍穹宇宙的蓝在它眼睛里最浅的一点映影。叔叔得意地告诉我:“番薯粥它只挑番薯吃,肉只吃瘦肉,像爱苗条的姑娘一样不沾肥肉,蛋饺里的肉它不爱吃。每天晚上,拿起调羹,它就知道,要泡蜂蜜水给它喝了,于是跳着往人身上浪。有时看见野猫从路上过,它追着野猫去玩,人家才不理它呢。有一次,它自己去河边玩,不小心滚进了河,搞了一身污水。”我蹲在窝前,轻抚它粉色的肚皮,它竟然龇牙,露出笑意。
晚上回到南通,有人在朋友圈说: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三岁小孩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