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小姨娘把偷来的仙人掌埋在一个瓷脸盆里，盆底摔坏了一个洞。然后才是清理手上的刺。原来仙人掌是有刺的，她不得不拿针来挑这些刺。

当我们说起仙人掌的时候，我们在说些什么？花香那么低，江水那么长，雨水那么多，小姨娘那么重。我还是住在长江中下游苏中平原。出生在南黄海边小洋口双马庄，外婆家在范公堤南淤荡村桥东头。我会一直待下去。

仙人掌是一个寓言。当我们说起仙人掌的时候，我不想说它的刺。只想说它的柔软。在干旱季节，它咬住的牙齿，跳动的心脏。小姨娘，有几年，一直梦见你。

那时候的冬天，风往人脸上刀子样刮，比四十三年后的现在更冷。在滴水成冰的早晨起床，对于一个小女童，是一种酷刑。何况她还拥有那么多宠爱。她腻在暖和的棉花被窝里，不肯起床。要是没人理她，就一直哼。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理她。替她穿，替她扣。闹的时候，拍她的头，哄她。今天，我们说到仙人掌，我想起的，是你，小姨娘。你就是那个替我穿棉裤而总是被外婆责怪的人。

她不过比我大四岁。想起她，我已经把她还原成姐姐。仙人掌这种浑身是刺的植物，因此而奇怪地变得柔软起来。

桥西头的马泉家有一株仙人掌。据说栽在猪圈门口，一个破脸盆里。五岁的我想要。我们决定去偷。一个阴天的下午，我们怀着对这种仙人一样的植物的崇敬和向往，跨过农中桥。我们穿过这个无人的下午，像穿过一个迷宫。终于来到仙人掌的身旁。在猪圈门口的一个脸盆里。小姨娘扯了一把。又拉着我，飞一样回去。穿过猪圈，穿过草屋，穿过来时的拱桥，土路上尘埃飞扬。

小姨娘把偷来的仙人掌埋在一个瓷脸盆里，盆底摔坏了一个洞。然后才是清理手上的刺。原来仙人掌是有刺的，她不得不拿针来挑这些刺。挑不出来的，就让它留着。拿菜油抹抹就好了。

有一个早晨，她在树上采桑葚。我在下面接。她告诉我，以后她不上学了，不高兴去了，家里没钱上，成绩也不好，不如回来，还可以带我玩。我懵了。外公去世了，她也不上学了。这天大的一件事。我心里涌起海一样的悲痛，又很快被自私的欢喜淹没。

她钩花，她结网，她去丰利棉织厂打工。她头疼，受不了纺织机的噪音。她下海，她卖鲜货，她谈恋爱。她爱上同他一起卖鲜货的小伙了，姓王，个子很高，人也不赖。结婚的时候，她哭了。因为那个小伙子家并没有送来传说中祖传的金戒指。但她很快止住了泪水。她生了孩子。一个小男孩，八斤重。生娃的时候，她叫得很轻。不像隔壁的孕妇。在生孩子之前五个月，她骑着自行车，送我去上学。车子上驮着，我的行李。

事隔多年，我想起那个睡意蒙眬的凌晨，已经流不出泪水。苔藓的潮湿在我心底阴着，空气是雾茫茫的样子。如果命运可以自由分割，我愿意和你共享命运，小姨娘。让你有学上，有书念，不下海。活着不像一个男人。

我又去了如皋小城念书。听说她生了一个孩子。我卖掉了半个月的饭票，带给那个小男孩一个银饰，假的。但是她欢喜。她怀着喂养状态下的充实和甜蜜。拖出被窝里熟睡的孩子，给我看。他那么笃实，像一只小猪。

好多好多的事，我不想说。带着那盆童年的仙人掌，我回到自己的家。我和弟弟给它浇水，把它放在平房屋顶的雨棚上。它开出好多的花，黄的。真的不骗你，仙人掌真的会开花。它的花，像绢也像棉。夏风中翕动，非常得灿烂。

仙人掌是一个寓言。“童话和寓言的区别，在于故事的结尾。”在故事的结尾，你是一个寓言。父亲从农中桥下的石头墩里，拉出你流血的肉体，你破碎的头颅，你模糊的脸颜，你已没有呼吸。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一个夏夜。弟弟拉着我的手。你还穿着我送给你的裙子。它是粉红的。“姨老太啊，你这个亏，吃得太大了。”父亲拉你的时候，说出这句话。妈妈不许我们哭。我们的泪水，怎样才能止住？到现在也止不住。

那盆仙人掌再也没人给它浇水。十几年了，它活了快有二十年了。有一年家里拆老房子，我们才又想起它。它仍然活着。没有水的日子里，它把根伸到水泥里，在自己身体里破出了好几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