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不出凤仙花的美,因为它太家常了。种一朵凤仙花,根本不要费什么力气。它几乎是一种自力更生就可以开出很多的花来的品类,而且蔓延不断。
□低眉
他们把凤仙花,叫成“风金花儿”。 可能是口音混淆的缘故吧。说起来真难为情,风金花儿是我坏名。多不好意思,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时间的消化和心理建设,才能坦然接受自己有坏名这样一个事实。
为啥会有这种坏名呢?很好理解。爱哭。凤仙花的种子,据说一碰就掉,不能碰。我呢,动不动就哭。久而久之,这坏名就归我了,而且流传很广。就连家里人,都叫我“风金花儿”。尤其我妈,一旦我眼泪含了苞,妈妈必定伸出手指,来刮我鼻子,边刮边骂:“风金花儿,不能轧。风金花儿,不能轧。”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爱凤仙花。妈妈去小胖家要了花种子回来,就种在南窗下。我们急切地看,盼它开。它花期很长,夏秋两季都有。顶势头上,这花落了,那花又开,粉红、紫红、深红、白黄、洒金,还擅长变异,同一株上甚至有数种颜色的花瓣,真的是“五色当头凤”。单单的小花瓣,粉粉的,远远望去,美如云霞。春天秋天,南窗下的凤仙花,就没断过。
凤仙花的叶子,狭长的,边缘有锯齿。因为坏名的缘故,特别留心它种子。花落之后,花心里结出一个绿色的荚,铅笔头大小的样子。等到果实成熟,指头轻轻一碰,就裂了开来,分成三四瓣,蹦出黑色的种子,眼睛仁儿大小。果然是不能碰的。它就是靠这个繁殖的。难怪晚清词人赵熙会玩笑着说她:“生来性急,小红豆、一房秋裂。”
我的小姑姑马爱华经常来向我要凤仙花瓣,说是染指甲。也有人把我们的花叫成“指甲花”。染指甲这样的事,也只有马爱华这样作怪的人,才会干。我是不屑干的。花嘛,看看就可以了。看完了记在心上。泡茶喝,染指甲,乃至掐下来,插到鬓角,这种种的事体,我不干。
但是我也可以体谅外婆和两个未嫁的姨娘。她们喜欢掐凤仙花的叶子,用矾腌。里头也混着凤仙花瓣。等到凤仙花瓣的叶子被腌成老绿的时候,就拿来塞到脚丫缝儿里。这法子专治烂脚丫。据说是有效的。烂脚丫大概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愿意让她们掐我凤仙花的叶子。脚丫为什么会烂呢?不知道。没问。
我很高兴。我爱的凤仙花也有很多别的人爱。“过客不知天畔月,小风吹落凤仙花。”一个元朝人,写凤仙花的句子,读起来,有一种家常的美。正如凤仙花给人的感觉,淡淡地开,淡淡地落,小风一样吹过,月下也有,窗下也有。吴昌硕写了“颜色并宜秋夏,美人独立阶前”的句子,所言之“美人”,就是我家凤仙花。
可惜,很多人看不出凤仙花的美,因为它太家常了。种一朵凤仙花,根本不要费什么力气。它几乎是一种自力更生就可以开出很多的花来的品类,而且蔓延不断。实在不是一种娇气的花朵。物以稀为贵,轻易得到的,总是不懂珍惜,人就是这样的,不怪凤仙花。李渔先生,曾隐居我家西乡如皋雉水,竟在《闲情偶寄》中,说凤仙花是:“极贱之花,止宜点缀篱落。”这有点让我难过。但是很快也想开了,黛玉也许十年一遇,宝玉却只能百年一遇。黛玉只爱宝哥哥一个,宝玉却连袭人都能爱。当然他的爱,我想未必就是交心的爱情。他是不忍。爱牡丹玫瑰芍药蔷薇,并不算是什么好人。连凤仙也能爱,才算他是真正的爱花客。
凤仙花名字其实很金贵,并不是李渔说的这样不堪。 “凤仙来仪”,出自《尚书》“凤凰来仪”的典故。李渔怎么能以一种花的是否难侍弄,来判定它的金贵与否呢?真要是这样,女人们都不要洗手做羹汤,在家里做太太吧,做难养的人,男人才长情。这世上,识好歹的人,也还是有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