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那棵桑树,亭亭如盖

对面那间破败的屋子细雨一样静默无语。田地里,狗尾巴草一根根弯成温柔的忧伤。

□江徐

梅雨下下歇歇,从老同学那里听来一则小常识:朝雨晚来歇,暮雨早不停。

想起有一年梅雨时节,回去看望祖母。她常年待在家的,那天竟然出门了。婶婶告诉我,祖母表姐的儿子去世,她去送人情。午后,坐在堂屋北门口,望着对面那户人家的断壁残垣,风轻轻,雨潇潇,心也有点潮湿。

表妹拿来一副扑克牌,叫我斗地主。小学六年级的表妹脖子上挂着一圈“项链”,白丝线穿起几粒塑料珍珠,手腕上是随时会滑落的“玉镯子”,从发饰到凉鞋,清一色粉红。她像一面镜子,让我照见昔年爱臭美的自己。

邻居过来聊天,看我给祖母买了些什么,也问我近况。她们有俗美的名字:莲香、翠香、彩香……她们讨论东沟谁家的儿子升职,喝酒庆祝回去的路上撞死了人,畏罪逃逸,最后还是被捕,需用钱摆平,几十万……她们喜欢探秘、评判、扼腕叹息、拍腿唏嘘、小声传秘、大呼“爷天皇”……

有娥跟婶婶讲她最近听来的事:某某人家,装香点烛,逝者附身,讲述他在“那个地方”的现状,言谈举止与生前无异,灵验得很;海侯的儿子送媳妇回来,准备秋天生产,海侯这么大年纪终于把儿子垒成家了,实在不容易;又说起祖母表姐那个去世的儿子,千年古代不来往,路上碰面也未必认得,所以送的人情钱还不如邻居。

我坐在后门口,听她们闲闲娓娓地讲述乡村琐碎。对面那间破败的屋子细雨一样静默无语。田地里,狗尾巴草一根根弯成温柔的忧伤。

那间破屋堆放的柴草成为蛇笼壁宅。门槛外有一棵桑树,葱茏蓊郁,遮檐蔽户。

我突然惊讶起来——仿佛就在刚才,几秒钟前,它还不曾站立在那里,从有到无不过眨眼之间,仙人拨弄一下手指头,人间沧海就变了桑田。其实是我晃了一下神而已吧。

佛学上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六十轮回。一个轮回姑且算一百年,那么六十轮回就六千年。六千年也不过一刹那,六十刹那就是三十六万年,那要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多少代,沧海要变多少回桑田啊!即便如此,也依然只是弹指之间。这三十六万分之一的缝隙,足以让血肉之身沧海一粟的你我穿越人生,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想到这些,我简直想趴在谁的肩头痛哭一场。然而,我只是静静坐在后门口,望着那棵桑树。时间这个东西真是叫人心疼腹痛般地紧张着。

被那棵桑树遮蔽的门内,曾是一户幸福美满的人家。男的叫玉堂,女的叫美芳,她很美,声音很甜,乡邻经过,她总会笑着打声招呼。他们有一个女儿,打扮得像一只洋娃娃。

夏天黄昏,祖母有时会抱起我,站在他家窗沿上,透过纱窗看里面正在播放的电视。我站在狭窄窗沿上,双手握紧铁栏杆,望着从四方物体上幻影出来的黑白世界。除了电视机,让我羡慕的还有他家屋檐上的一排贝壳,整齐划一,大小相等,油漆着色。我曾问祖父那些贝壳派什么用场,祖父说,落雨天可以保护椽木。当时吸引我的只是它的装饰作用——从一排排瓦片上流淌下来的雨水,经由这些贝壳,滴落下来,似乎会显得格外好看。

后来玉堂在外面有了女人,美芳带着女儿另嫁他人。再后来,玉堂上吊自杀。据说从他裤袋里找出一份遗书,他说自己活着已经很痛苦了。那个女人也来吊丧,据说长得很漂亮。

猴年马月的事呢?一阵风,吹起一粒种子,飘啊飘,起起落落……最后落户在他家门槛外,落地生根,自生自长,春夏秋冬,白昼黑夜……此时此刻,它在风雨中,经由我的凝视进入笔端。那排贝壳依然在屋檐下,只是失去当年华彩。

一位爱好摄影的朋友,做过一件无聊却很有意思的事:以田垄里一棵桑树为经,以二十四节气为纬,记录四季轮回。那棵桑树,田为家,河为邻,绿了又枯,枯荣飘谢间就是一生。

一别经年,依然有些耿耿于怀——那棵桑树,怎么就亭亭如盖了呢?

一晃,竟已十年。苏仙在一千年前安慰我:十年何足道,千载如风雹。

2020-08-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30000.html 1 3 那棵桑树,亭亭如盖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