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顾逸
以前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一则故事,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时候,有一次跑警报,“乡下人”沈从文碰巧与他擦身而过,刘文典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你跑什么?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就你这么个人,还跑什么跑!”我不知道沈从文当时是怎么想的,但读到这儿,我却同刘文典有了同一个疑问:“沈从文是在为谁跑呢?”
这个暑假,我就幸运地读到了沈从文“跑路”探乡的游记——《湘行散记》。我决定深入这个神秘的湘西世界,看看沈从文的内心深处,到底住的是哪些人?
首先撩帘而入的,是小船上那三位水手。漫漫湘行路上,他们与沈从文几乎形影不离,算是他最亲的人了。掌舵人是干过这行37年的半百老人,平时波澜不惊,一双小眼睛时时狡猾地洞察着船客的内心,他年纪大了,已没有多少气力,只能耍点小聪明,少出一份力,占其他水手的便宜。但他也显得比别人更知足,更珍惜同船的伙伴们。拦头人是31岁的壮年汉子,血气方刚,脾气暴躁。他混过很多职业,做了水手后,时常怀念自己当土匪的那段小岁月。在无聊时,他总爱拿小水手逗趣,骂粗话给自己找点乐子,但他真心喜欢这孩子,当小水手失身坠入急流时,他奋不顾身地跳下去,骂着娘把他扔回了船上。小水手才13岁,与我同龄,为了挣口饭吃,已经冒着性命走上这条路。他新手上路,没什么本事,虽“老子、老子”地叫着,却懵懂无知,遇事也小孩似的哭得稀里哗啦。他的世界只有长潭、高山和水手。他也将与其他水手一样,打一辈子光棍,与激流战斗一生。沈从文与他们相处得必定融洽,这些家伙一见到钱,就高兴得飞到半空去了。
小船在黄昏时纷纷停泊在山下的吊脚楼旁,嘈杂人语中,我看到一个个妇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她们靠吃四方饭为生,与多情的水手们度过一个个夜晚。其中有极年轻的,也有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们为了生计,与孙女辈争抢生意,只要水手们不讨厌她,她就尽力地展示自己犹存的风韵,无限讨好那些散漫粗野的水上汉子,她们已经没有青春,没有了情感,只有利益才能使她们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年轻的小妇人,她们正值青春年华,虽然身在湘西那偏僻的地方,心中却有着一匹不愿束缚的骏马,她们令人可笑地多情、发痴,一件小事便可轻易地使她们想入非非,幻想着她的意中郎君与虚无缥缈的未来生活。她们中也许有的明白,有的尚不明白,却都选择了放荡和献媚,无奈得令人心疼。
沈从文在路过泸溪县时,踩在17年前自己睡过的土堤上。夜晚,曾有13个青年娃娃兵在此处仰望星空,他们有的是偷了家里的钱,赌气来的;有的是打了人,又被人打了,躲到这里来的,我仿佛还能看到他们泥垢下的笑容。月光下,13岁的傩右暗恋着县城里的女孩翠翠,沈从文望着水面的北方……谁会想到,除了沈从文与傩右,他们的芳华将永远定格在3年后。日子如水,铺子里总不缺老猫似的妇人,竹筏上总不缺欢笑打闹的孩子,傩右站在操场旁,思念着那个整日和他钓蛤蟆的“乡下人”。
也许,面对刘文典,当时沈从文什么也没有想,他没有刻意替谁而跑,不是为庄子,不是为自己,甚至,也不是为了那些水手、妇人和军士们。他只是静静地漂流在清澈见底的水流上,青青的影子和绿绿的水碰在一起,倒映在蓝蓝的天空里,云与故事,与之迤逦同行罢了。但我知道,假如没有沈从文,那一群人与我们将毫无关系,一段段感人故事与儿女情长也永远埋在长河旁的土地里。沈从文用那恬静的柔情,如山川般包容着他所遇到的一切。
近黄昏了,天空中凝固了一朵朵玫瑰色的云团,金黄的霞光照在沈从文的脸上。他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船板上打闹的水手,看着水边纷纷点亮的吊脚楼木窗,看着远方蜿蜒起伏的青山,在一阵阵悠扬的渔歌中,他温和地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