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广玉兰

草木之色

□钱玉娟

过日子,无非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午餐时,一盘炒时蔬,半条剁椒鱼头是我常吃的菜,再配三两杨梅酒,独自喝到小醉。头顶上是阳光满满,身旁的鸟儿叫得自在。醒了,就将自己埋进花里菜里拔草。花里菜里都是风味,香味,更有生的滋味。

园子里,花在一波接一波地开。结籽的大多是花卉类,有薰衣草、月见草、紫茉莉等,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在田间兀自迭出。籽熟了,散在田里,任风吹雨打,飘到墙园内外,不多久,又会无声无息地冒出新苗来。新苗挨着旧枝,红妆浅绿,若天地涵春,一派盎然。花丛疏影中,暗飞墨韵,生机中透着玄机,一时竟忘了人世无常亦无喜忧。有时候,一次不经意地转身,一朵小花儿会突然绽放在眼前,怦然心悸,似老友重逢。

早起或黄昏,阳光缱绻或小雨绵绵,我喜欢在这样的天地间行走,喜欢带着水汽的花花草草,密密麻麻的,它们悄悄结籽,悄悄开花,即使无果,也不忍铲去,将它们一一移盆,摆在哪里都是蓊郁之美。

草木之色最能养目,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

与草木相近久了,彼此之间,则无需懂与不懂,只求于人于书于琴于物无累就好。书看累了,琴弹倦了,出去绕地三圈,踩一踩松软的土地,摘摘杂草,梳理一下花枝,更觉心闲。做饭时,拔一把蔬菜,在墙角边的水池里仔细洗着,甩一甩,晃一晃,看清亮亮的水珠洒在满园青绿里,像风一样,簌簌作响几声,日子不觉又虚晃几度。

盛夏时,蔬菜日渐繁盛了起来:番茄红了,青椒肥了,茼蒿亭亭玉立。樱桃番茄、菜番茄都是夏之精灵。趁晨露还未散去,在清香的藤杆边待一会儿,摘几颗鲜红的果子在手心里兜着,凉拌或当水果吃,满口的甜香喜悦。夏季里雨水充足也容易干旱。火辣辣的太阳照着,番茄熟得也快,有的不待红透就涨裂开了,鲜香欲滴。摘了配土鸡蛋炒,很下饭。青椒的生长期最长,可以吃到初冬。听亲戚说天冷时可将整枝移盆屋里,即使深冬季节也不会凋零。茼蒿有两种,苦茼蒿与十二茼蒿。苦茼蒿微苦,细品微甘且香,可衬在趴红蹄里,是餐桌上很抢风景的一道菜肴。苦茼蒿配白蒲茶干炒是我的一厢情愿,家人不喜欢,我却能吃出丁香味来。另一种茎叶特别的脆嫩,下汤或者煮面滋味最好;藤架上青瓜还在使劲打着朵儿,花繁叶茂的,很耗水分。最好是挖了泥坑,整桶地往里面浇,早晚两次。喝足了水的瓜儿们才会长得齐整。翡翠般的果实衬着绒绒的小花朵儿,精致像艺术品。

天气炎热,青菜是不会好好生长的,好不容易冒出了几根,都不够我做一顿鸡蛋菜花。于是索性拔掉,换种了红苋菜方为上策。这些蔬果们都是我所喜的。喜的是它们的香甜原味,有小时候的味道。从毛茸茸的小椰果到搬上餐桌,等待的过程漫长而又持久,也给予了我太多的希望与回忆。也许是小时候的一种记忆吧,生长在农村的我,一年四季吃的都是自家田里的瓜果蔬菜。锅里饭熟了,先闷着,再慢悠悠地去田里采摘洗择也不迟。父辈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劳细作,浇水除草,捉虫施肥,风大了怕折,雨大了给它们松土排水。所有记忆中的美味皆是爱与辛劳所润所给。这爱,我理解为一种低到沟渠又超越了宇宙。

长得最快的是小径里的蔓草,你得时时提防着,不经意地便漫过了木栅栏,窜进了花丛里。早起时,那满地的露珠与草籽,必定先沾了衣裙,湿了鞋履。

最耐心细瞧的是月季花:从抽枝发芽,到打着朵儿,不仔细修剪照料,不亲近安抚,不经历几场风雨的滋润,是不会开花的。特别是雨后天晴时,花是一点一点慢慢地绽开的,像一张醉意朦胧的脸,天地独我在,何人笑我痴?

院子里也是虫鸟的世界。刚翻出的新土是有鲜香气的,上面有蚯蚓趴着,小时候最怕蚯蚓,每到插秧的时候,爬满了田埂。那是鹅与鸭子们的天堂;放屁虫、瓢虫、大黑虫我也常看到。大黑虫有小拇指宽,近两节指长,头上有两根长长的触角,喜欢附在枝杆上或叶子下面,不仔细看,就会错失了良机。瞧着瞧着,又见它突然张开双翼,从密密的青椒叶底下飞过,但也飞不远,只是换了根枝头而已。鸟儿们也不畏人,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播种时,便留心多撒了几把种子,或干脆抓一把米粒撒门前场地上,我则躲一边,看它们争相啄食。吃饱的鸟儿们,顷刻便作离散状。蜗牛在土地里或小径上沉静地走着,就像一个人的修寂,早起,晚课。黑色的土地,松软而又深沉,散发着一种任何事物无可比拟的香味,花香?菜香?果香?我不知道,这味道从小到大就一直吸引着我:就像蜗牛在朝圣它一生所望的葡萄树;流浪者所梦见故乡的橄榄树,可谓众生之相吧。

时梅天里,江淮一带的雨水多如千头万绪,土地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到处可以挤出水来,而雨似乎又是凝滞的,空气中好像自带着种子,湿湿的,沾到哪里都会长出新芽,就像骨子里的旧愁新绪,又怎能消除干净?

夏至之日,总觉睡意清浅,窗外没有蝉鸣伴失眠。门前是荡过无数烟雨的小园,繁叶如林。花缸里,青叶如盖,不见芙蕖。却也有荷塘水风澹澹之美。晚上挨着枕,想象墙外的不远处,独自游魂似的走在青砖黛瓦的幽幽深巷,如燕子恋故地魂牵梦绕古梁旧巢七十二回回回复回回。边有庄严肃穆的书香世家与商贾为邻。而人在此境,是独立清醒的。头顶一片浮云一片月,自有秋的悠长与放旷之感。可月下思佳期可乘倪黄之境可穿越随便宋朝唐朝魏晋到先秦,或于山涧画古松,如临诗境。

当杯酒在握时,一切都是晃动的,景物,人,只是迟来早去的相见。回过神来,原是我负了花期,花期却不曾负我。有时我觉得,世间所有的花儿,都是夜晚不慎落入凡尘的星星,在时光之流中沉沉浮浮却又如此浩瀚,安静而又长情。

有时读《庄子》,更觉自己无能且亦无所求。饱食后游戏于琴书种田养花之间,管他有为还是无为呢。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抱书而读,抱书而眠。窗前孤月,月下流泉,文字中自有一番清凉之意,又何来孤寂?古人有:“吹笙子晋时来往,漉酒陶潜共里闾”,梦里醒来,门前即是古桃源。而唯有土地,也唯有土地,主宰着这一切,可以致万物以复苏,也可毁人于懒惰与荒芜。

据说荔枝是可以用来做酒的,于是也买来了几斤学着做。先是仔细将它们剥开,用一只玻璃罐装上果肉,再泡上一瓶陈年红酒,白里透红,红里透白,甜里裹着酸,酸里渗着香,想必不几日,便可以吃了。荔枝是广州产的妃子笑。相较于其他品种,妃子笑口感更好。记得多年前,友人从广州空运过来送我一箱,到家时冰冻未消,大夏天吃起来凉爽透心。

深宵夜半时,影遥星稀,新月拂过树梢,立在屋檐下,倒一杯荔枝红,即便没有知交相对,自饮斟醪也是我的本意常态而已。而对于身外之事,自然也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只是在每一棵庄稼,每一个生命之间,在夜与昼,生命与践行,在无数个如风饮水的日子里,能够彼此依存,彼此相连成全就好。有时,我会呆呆地望着它们良久,于心底得一份清凉与舒展。

2020-09-0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33857.html 1 3 草木之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