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绘图:瞿 溢
春节前,从数千公里外,回到四川老家,屁股还没坐热,茶也还没喝几口,便接到老表的电话。“兄弟,两天后请你陪我搞个接待!”他一向说话大剌剌的,半个弯弯都不拐。我心想你老兄莫非受过特殊训练,相隔两三公里竟能第一时间嗅到我回来的气味。我问他:“啥事儿那么重要?陪你相亲吗?”他说:“兄弟你莫开玩笑,他那女子三个月前把亲相好了。”他说他打我电话是办正经事,市里交代下来的任务,要求他把这一趟接待工作做好,事前事中事后都得认真,务必让老先生满意。我问他要接待什么人。他说,一个八十多岁快九十岁的老华侨。
“只当是哪路神仙呢!”我俩从小没大没小,当年一起下河摸过鱼、上山砍过柴,几十年过来,我还是老样子,在他面前越发吊儿郎当,“又不是外星人,你怕哪样?要我给你壮胆!”
“要是神仙倒好。”老表却越来越正经了,他说他心头没底,第一不晓得那老华侨还会不会讲汉语,能讲到什么程度,要不要请翻译;第二上面没说这老先生为什么而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满意;第三,要是这老先生不满意,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老表特别强调说:“谁叫你翅膀一长硬就跑上海去呢?读过书,懂得多,见过世面,还是个一张嘴就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的作家。我不找你找谁?”
“你给我戴这么高大上的尖尖帽粉饰我,保不定下一秒就把你交代的事情忘掉。”说罢我歪起嘴巴坏笑: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还有,我跟他说了多少回我的工作地点在江苏启东,他却主观武断始终认为我在上海浦东。上海跟启东一江之隔,启东浦东都有个“东”字,他分不清,张口说我是上海人,闭口说我是上海人。
他在电话那头急了:“可别哈兄弟,办正事呢!”他真是正经得紧了。
我不想正经也没法,一个人不正经相当没劲。我问他,你从市里得到哪些信息?他说,这老先生七八岁时跟他爹出去讨饭,后来当了华工,远涉重洋,在南洋跟自己的爹走散了。起初他只顾活下来,故乡于他是痛苦的记忆,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爱;那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或者不愿想起故乡。四十年前,人到中年,当他辗转听说中国在变革,也曾想回来看看,无奈拖带着一窝孩子,还有他一天天壮大的事业,也没有回来成。等他开始怀念故乡,已是白发苍苍,沉睡数十年的记忆,早像黄裱纸上的墨痕模糊不清。生于哪个省什么县,尚且记得。至于具体出生在哪块地方,记不清了,只记得地名中带一个“黄”字。本邑带“黄”字的地方有两个:黄水和黄联。黄水和黄联都是百年集镇,一南一北,相距二十多公里,一个逢集三六九,另一个二四六。多年以前,以两个集镇为中心,分设两个乡镇,各自下辖五个村二十多个村民小组。光凭这两个地名,无法确认老先生到底出生在哪个村庄。好在老先生还记得一个小地名:沙湾子。这小地名就成了他的寻根密码。有关部门运用排除法,确定大体方位:黄水镇辖区范围内没有沙湾子,沙湾子是黄联镇下辖的一个村,这个村的名字就叫沙湾子,于是有关部门把这个接待任务派给了在沙湾子做村委会主任的老表。
我替老表分析,这老先生一大把岁数还能回来,多半还没忘记汉语,要是连汉语都不会说了,就好比非洲黑人来这地儿寻根,可信度极低,几乎不靠谱,因此,翻译多半不用请了。他回来不可能寻得到当年的相好,即使当年的相好再相好,吃过仙丹也80多岁了,不挂到墙上,也得拄拐棍;当年的小伙伴儿说不定倒可能找得到几个,不过可以肯定,老先生不是冲他们来的;他要找的既是一种东西,又不是一种东西——他是来寻找乡愁的,换句话说,是来寻找儿时的记忆的。你只要把他少年时代的影子放到一个个的故事中,让他在从前的渡口、庙门、河湾、田坎等等物什上,找到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便让他找到了寄托和慰藉,他不可能不满意。所以第二点你也用不着多操心,你只要把路线设计出来,再把故事准备好,就算把事情办妥一半了。至于第三点,如果第二点完成得够漂亮,第三点根本不存在,该有的自然会有,该来的顺理成章会来。
老表说,七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发生天翻地覆变化,尤其是最近三四十年,轰隆轰隆,彻彻底底,欣欣向荣,房子高了,道路平了,别说集镇和城市,就我们农村里的村庄都翻建了几个个儿,家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古渡口、古庙门?
我说你咋就脑筋不转弯呢,你安排的参观点只要有个几十年的陈旧程度就成——必须有几十年的陈旧程度,只要这一点条件满足,老头儿童年时代的故事就好办了——人家是来寻找儿时记忆的,又不是来考古的。
老表还是不放心,让我接下来一天多时间好好待在家里,按照他设计的路线,把老先生儿时的故事还原出来,比如在哪里游过泳,在哪里摸过鱼,在哪里打过架,诸如此类。他说:“谁叫你是写故事的人呢?职业吹牛,这回吹几个靠谱的!”
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搞得我又想气又想笑。我心想,既然你说我职业吹牛,我就得在你面前露一手,让你知道表弟我真不是浪得虚名,写故事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不是你说的“职业吹牛”,你所谓的“职业吹牛”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还有,就那么几个小故事,犯得着我好好待在家里抓耳挠腮想么?眨巴个眼睛就是一串。所谓“还原”,类似于“编”,过去的乡村少年,摸鱼捞虾、打柴放牛谁没干过?像我这样四十来岁的人,那些都是我们小时候的日常生活。鲁迅说,杂取种种人,合而为一个。这一伟大的教诲,一般人一般情况下都没机会应用,这一回终于派上了用场。
两天后,在本邑相关部门同志的陪同下,老先生一干人乘坐六辆车出现在村委会办公楼前面。老表带领他的干部班子、我和几十个村民在办公楼前面夹道欢迎。老表本来准备搞个锣鼓喧天、鲜花彩带的迎亲人场面,想让这老先生一下车就涕泪滂沱,跪倒在地。班子里有人提醒他说,按规定来。于是,老表邀请了全村能到场的人参加迎接。场面虽然简朴,但有几十个衣着光鲜、面带笑容的村民,既喜庆,还不失体面。
老先生穿一身褐红色对襟唐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个子高大,嘴脸和身形瘦削,双目有神,晃眼看去,倒有点像老年版葛优。两条长腿插在一双精致的休闲皮鞋上,走起路来轻捷若年轻人。据市里先接触过老先生的人在电话里说,老先生说一口南洋普通话,就是那种给人感觉舌头大、位置始终摆不正的那种,兼带少量本邑土话;他们说我们只要用普通话跟他交流,便一点障碍都没有。
村民们的掌声一贯缺乏训练,热情起来,更显得轻重不均。不过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热闹就成。要的就是热闹。老先生钻出汽车,甫一站定,双手很克制又很准确地把唐装下摆往下抻了抻,唐装挺括,人更精神了。众人把我推到他前面,向他介绍说这是我们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作家。我扭头说:“你们都当我是土特产啊!”众人笑起来。这一笑,宾主之间的陌生感就没有了。他跟着众人笑笑,礼貌地招呼我“老师”。(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