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田田
去年初冬,老太太的兴趣落在了折腾旧毛衣上。她耐心地拆、绕、泡,再合成粗细适宜的线,织围脖、护膝。她干得兴味盎然,废寝忘食。
冬日的阳台上,她背对着阳光,头向左侧着,目光专注于手中的织物,脚边是搁了毛线团的旧花篮。凑近了看,柔软的白发在阳光下似闪着光,手背上的青筋清晰明了。就这样,从初冬到又一个初秋,她为大家织了不少护膝和围脖。起初,是本着让她有点事做,少来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却不料,那些一针一针织就的护膝、围脖,既柔软又因量身订制,松紧、长短、色泽深得大家喜爱,我们排队等候着织物下线。她有事要忙,于是,不再粘人。
有一天,去唤她吃午饭。不远不近的距离下,身形似比往日见到的小了一号。她凝神在指间,动作幅度很小,如入定一般。
她在阳光下默然又专注,这景象我仿佛在哪儿见过。愣神之间,背阳的脸不再清晰,身影渐渐模糊又遥远。她的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张方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灯芯不时“嗤啦”一响一闪。那是她在初秋的灯下用拆了手套的白纱织纱衣。手套是农机厂临时工父亲的劳保用品。贫困,是三四十年前的主基调,可并不妨碍十岁不到的孩子获得简单的快乐幸福。白色纱衣前胸有兔子形象,生动活泼。我的童年,她的中年,一下子回到了眼前。它像是一首歌,歌词描述着温暖的景象,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清晰又飘逸,朴实又灵动,在脑海在眼前。过去就是这样一下子击中了我,我甚至为此战栗。
我摇了摇头,抖落眼前的幻影。那么,她会否常忆起自己的那些岁月?那里有什么?快乐还是忧伤,幸福还是痛苦,满足还是失落?
吃饭时, 我说:老娘,我想起七八岁时你为我织的纱衣,胸前有兔子图案。
你竟还记得,我以为你们都忘了。她高兴得将小杯子里的酒都洒了,又心疼地将嘴凑近桌面,“嘶”一下吸食到了嘴里,然后才说。而我竟然没有阻止,还听见自己说:哪能都忘呢?只是有时会忘。在酒香里,她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脸发红,眼晶亮。她的过去,我的过去,在回忆里显露。我们回到了过去,在各自的记忆里重逢。
是啊,我有时会忘,我们有时会忘:我不是一夕之间长大成人的。衰老的人都年轻过,无用的人都曾支撑起一切,将重担一肩挑。他们曾付出,曾创造。今天,其实她还在付出,还能创造。当我清楚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正躺在床上。早上七点左右的阳光斜射在房间的西墙上。睡梦中,昨天已过去,今天已到来。
记忆犹新,真是个好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