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开车窗向他表示感谢，这位憨厚的汉子手足无措地笑了，黝黑的肤色把他牙齿反衬得很白，我觉得，他展开笑容的一刹那，很美。
□黄俊生
江海平原到西藏拉萨万里之遥，中间要经过五六个省，不管你经过哪些省，最终要么从青海入藏，要么从四川入藏，要么从云南入藏。我三次跟随老木自驾雪域秘境，就分别从这三个省进藏。
几乎是贯穿中国东西全境，毋庸置疑，进藏路上的自然风光千奇百态，人文景观丰富多彩，民族风情异趣纷呈自不待言，但，最美的风景，不是在风景区，而是在路上，路途上，我常常会面对大美风光而瞠目结舌，会在生动而感人的画面前泫然欲泣。
这年，藏地的雨季结束得晚，好些路段因泥石流、塌方、洪水而中断，我们不得不数次改道。出发之前，有朋友发来信息告知，318国道通麦至鲁朗段道路因大量路基塌陷，已全部放弃修复，而滇藏南线丙察察公路松塔村至龙普村中间也发生路基垮塌，正在紧急施工，唯一可行的就只有滇藏北线214国道了。
滇藏北线的风景相当漂亮，看看沿途地名就知道了：大理、丽江、香格里拉、德钦、芒康、左贡、邦达……高山、雪峰、河流、草原、村落，所有旅游景点的元素，应有尽有。但路途上不时的大雨、不时的滚石，让我们也不时地担忧。
214国道以德钦县为分界线，德钦之前，路况不错，过了德钦，就是“颠脏路”，颠得脏腑离位。从梅里雪山飞来寺出来，途经芒康县盐井镇，始于唐代的红水盐井和白水盐井，分布在澜沧江东西两岸，是我国唯一保持最完整最原始的手工晒盐场。历史上，这里是各种势力争夺的地方，屡屡发生战争，最后被格萨尔王夺得。过了芒康，路就没那么舒适了，抬头仰望山上摇摇欲坠的风化岩石，心里有点发毛。然而，在艰难跋涉的同时，我们也一路收割藏于深闺的绝色美景，尤其是原生态的藏家农牧田园风光、貌若天仙的昌都藏家姑娘，是我们意外收获的风景。
在左贡县城修轮胎时，汽修厂老板关心地问：你们准备从哪条路进拉萨？老木说：317国道。老板说：千万别，317国道上拥堵着千军万马，有人走了12天，都走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选择S303省道，从洛隆县到比如县，绕过拥堵路段，再回到317公路，由那曲进拉萨。
如果不选择S303省道，我不会知道有个地方叫“比如”，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路，会让人走得疲惫不堪，心烦意乱，更不会知道，修路工地上那一个个劳作的身影，才是路途之上最美的风景。
说S303是一条路，有点抬举了，它只具备路的雏形，充其量是一条在建的公路。从左贡、洛隆、边坝到比如，基本就是在工地上行走，每天开车10小时以上，只能行走两三百公里，颠簸得七荤八素不说，到驻地后没人思量吃饭，似乎肚子里已经吃饱了灰尘，汽车的颜色无论原先是白色、红色、黑色，一律变成“灰色”。
也正是在这样极端的路途上，我们才得以欣赏到一幅幅流动的风景线。在邦达草原，一辆铲车碾翻一块大石块横在路面，我们的车刚好经过，正想下车搬石头，一位工人抢在前头把石块掀到路边，站在路边给我们指方向，我们打开车窗向他表示感谢，这位憨厚的汉子手足无措地笑了，黝黑的肤色把他牙齿反衬得很白，我觉得，他展开笑容的一刹那，很美。
洛隆县到边坝县白天封路，夜晚才放行。在一家餐馆，一位手臂上有刺青的修路工指点我们从老S303公路绕行，50公里山路虽然很险，但却能领略到别处所领略不到的风景。这位微醺的四川汉子把啤酒杯往桌子一顿，豪气地说：我来这里修路已有十几个年头了，刚来的时候哪有什么路啊，翻一个山头就能到县城，可早晨出发，晚上才能到，还小轿车越野车呢，能见到康拜因就不错了。我亲眼看着这里的公路一条条修起来，别看现在路况不太好，再过两年，你想开这样有挑战性的路也开不到了！
这话，听得我心里热热的。
最让我惊讶的是，在修路工的身影中，有很多身着鲜艳藏袍的昌都姑娘。汽车在狭窄的山路上左右盘旋、上下起伏，车头一拐，不经意间就会看到一帮藏族女子挥锹的身影。雪域高原的太阳很热辣，紫外线很强，这些修路女工头戴藏帽，脸遮面罩，露在面罩外的双眼清亮、秀美。女孩，天生爱美。这些藏族女孩，即便是在劳作，也穿着鲜艳的藏族服装，服装上各式服饰搭配应有尽有。我们经过的这一线，属于西藏昌都地区，昌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女孩个个身材苗条，脸庞清秀，鼻梁挺削，十指尖尖，都传承了文成公主的风韵。虽然，出于防尘防晒的需要，这些女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难窥全貌，让人不免心生遗憾，但这样一群群婀娜身姿出现在灰尘满天的工地上，就是一幅幅风景画，我甚而怀疑：她们真的是筑路工吗？是歌舞团来体验生活的吧？
当我们的车穿过海拔5000米的夏嘎拉山口后，车头连续拐了几个弯，一个场景猛地撞了一下我的胸口。但见路牙外悬崖边，安静地坐着一对身穿绿色荧光背心的修路工，显然这是一对恋人，男孩的腿挂在悬崖外，女孩依偎在男孩左边，头靠在男孩肩膀上，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安全帽里垂下来，流泻到腰间，盖住男孩揽她的手臂。已是收工时分，太阳也快收工回家了，仍奋力地在这对恋人对面的山头上涂抹最辉煌的色彩。几位修路工坐在十几米外的石头上抽烟，怜爱地看着这对恋人，似乎是望着自己的孩子。我看不到这对恋人的脸，只看到一副背面剪影，但我可以想象，男孩一定英俊，女孩一定秀美，此刻，他们脸上的神情与他们的心灵一样，一定很恬静，很恬静。他们的前方，落日已被山峦遮住半个脸，却在山的背后投射出冲天光芒，把半个天染得通红通红。
我们的车速较快，一下子从他俩身后擦过，我连照相机都没来得及打开就远去了。但这惊鸿一瞥，却在我眼睛里定格，让我眼眶热辣辣的。我忽然明白，在这挑战身体极限的高原上，到处都有爱，这爱，表现在弯腰搬石头的动作里，表现在叙述大山筑路史的豪情里，表现在工地上曼妙起舞的身姿里，表现在依偎在夕阳下的剪影里。这一个个流动的身影，才是进藏公路上最美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