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的艳丽和鬼魅，大概都遗留在了时间长河里，一张幕布拉起，除了精美的皮影，幕布后的唱腔、民乐皆是一台大戏。

□强雯

年轻的公牛皮，透明、硬朗、光亮如玻璃。皮随花口刀转，阳刻、阴刻、雕篆、勾勒，吹掉残渣，树叶、门楣、头冠、细眉细眼，裙裾长袍、假山、水缸，楼观毕现……涂上大红色、蓝色，黑色，发汗熨平，一张社火景片便出炉了。

灯光、幕布摆好，支架起其中人物的手、脚、头，扬琴、二胡一响，张生攀上墙头一看，正是莺莺，便翻墙而入。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唱念声响起，催人情软。

这一出皮影戏的《西厢记》，让观者如莺莺和张生一样，思难忘。

皮影戏的艳丽和鬼魅，大概都遗留在了时间长河里，一张幕布拉起，除了精美的皮影，幕布后的唱腔、民乐皆是一台大戏。今日之人很难再见到当初的盛景。

在成都市博物馆5楼“中国皮影戏展厅”，凑集了全国各地风格各异的皮影道具，光与影，人与故事，影影绰绰，仿佛人踩着银河，起起伏伏，满眼都是看不尽的繁华故事。2011年，中国皮影戏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件盖棺定论的外衣，忍不住让人靠近。

其实，皮影除了承载戏剧，其道具本身也是一门美轮美奂的艺术，剪纸，雕刻之美无出其右。它是一种以兽皮为主做成的人物剪影以表演故事的民间戏剧。表演时，艺人们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操纵影人，一边用当地流行的曲调讲述故事，同时配以打击乐器和弦乐。在宫廷、在集市、在富贵人家里，皮影戏的大幕一拉开，人的眼睛就齐刷刷给黏住了。

河西走廊上的荒凉，骑骆驼的高官；为爱情孤注一掷的白娘子，水漫金山；哪吒闹海、姜子牙下山、三抢封神榜……手脚并用的皮影人，都有一本讲不完经。

在各种流派中，陕西的皮影首屈一指。它保留着民间说书的种种痕迹，是近代陕西多种地方戏曲的前身。陕西皮影，在轮廓内部以镂空为主，又适当留实，繁简得宜、虚实相生。比如鱼精，就设计得如一个梭子，形态又似小孩天真。而故事里，它是一个非常恐怖的鱼身妖怪。能施法，能吃人，鱼头夸张地占了身子的二分之一，虽说是鱼头样，但是长长的鱼须，尖牙利齿，大眼睛，似龙又非龙。并且还长出两条人腿。还有一些水生动物则直接长出了鸡爪子，长牙五爪，可是身上有红色和绿色的鱼鳞，看起来，又凶狠又可爱。

这样的鱼精系列还有好几头，有的干脆就是顶着一个鱼头走路的人。

陕西皮影戏起源于汉代以前。《海阳竹枝词》有诗：“张灯作戏调翻新，顾囊徘徊知逼真；环佩姗姗连步稳，帐前活见李夫人。”皮影的魅力呼之欲出。唐、宋、元、明、清，皮影从未衰减，清代更是走入寻常百姓家。

清代时期，更多的地方戏也参与到皮影戏之中了，而且，逐渐分成了南北两派。如河北、陕西、北京、陕西与东北地区属于北派，而浙江、广东、台湾、湖北、湖南、四川、云南属于南派，其他如河南、安徽、江苏等则属于兼具南北风格的皮影。

河北皮影以唐山皮影为代表，注重雕刻工艺，操纵艺术与演唱技巧闻名于世。比如经典的人物形象，都是黑色的，剪纸样的风格。小生、老爷、武生……唐山皮影戏的主要操纵演员有两个人，即“上线”和“下线”。支配影人动作的杆子有3根，分别叫“主杆”和“手杆”。唐山皮影戏演出通常有拿、贴、打、拉、唱五种分工，有“七忙八闲”之说。唐山皮影戏的剧本现存500多部，其中“连台本”有130多部，单本剧也有很多，剧目有《五峰会》《二度梅》《青云剑》等。

其实，皮影的制作十分讲究，要经过刮皮浆皮、拓样雕刻、着色涂油、拼钉装杆几个步骤。刀口和上色是最能体现雕刻艺人水平的地方。人物精美雕琢，场景也是别有讲究。

比如，山西侯马制作的帅帐繁复精美。

露出帐外的帅旗、大刀，挂在帐上的弓箭，显示着刀光剑影的战争氛围，而帅帐作为一种幕府腹黑的审美艺术，透出种种心机和算计。在艺术表现中，红与黑，是颜色，也是意义象征。而且创作者是不遗余力在细节上下功夫。比如帐顶的朝天镫、金瓜、扇子则表示做账元帅的尊贵和级别。

帐篷上的牡丹花，莲花，或独立或交错，气象富贵，枝叶翻卷，也绝不相同。而老爷椅上，则暗中有一虎头透出，深红色做料，在光影中，有渐变感，既具象又抽象。凌冽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

就算是戏未开，光是凝视着布景，人就难以拔腿。美术在这里凝住了。牡丹花下，干戈林立，故事都从透光与不透光中绽放出来。千年的争霸，又何止是眼前。

《西游记》里的故事也是各地皮影戏中经常演绎的，三打白骨精，大战牛魔王，武戏在皮影中，十分耐看。但各个地方的皮影会略有不同。

比如安徽宣城的牛皮皮影牛魔王和猪八戒，显得秀气，没有庞然大物的威慑感，牛头、牛身和猪面、猪身都偏瘦，穿着剪花衣裳，动手动脚，这徒手打斗场景，像跳舞。江西的牛皮皮影孙悟空，显得简约，上身和下肢没有多余的雕琢，由几块可供活动的躯干组成。浙江皮影，在表现《西游记》中的故事，则轻雕刻重彩墨，富有水乡情调。

倒是北京驴皮制作的皮影戏《三借芭蕉扇》，人物精雕细琢，不厌其烦。唐僧四人和铁扇公主，每个人物都不含糊。孙悟空从上到下的镂空雕刻，小到豹纹围裙，虎头靴，袖口的褶皱，均是雕刻细致，光影投射之下，人物显得精美。唐僧、沙僧、猪八戒，衣着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镂空表现。铁扇公主更不必说。从发饰，发髻，发簪，如工笔画般细腻，身上的甲胄，腰间的璎珞，裤子上的花纹，都经得起推敲。在染色上虽然通体红色，却也有深有浅，在光亮之下，渐变的颜色也赋予了故事跌宕人心的起伏。

北方是皮影戏的源头，早期因宫廷所需，久成传统，做工精美，日渐集大成者，其繁复华美更招人喜欢。南方的皮影戏，则显得“小家子气”了些，东南如江浙一带的偏水墨感，西南如云南，则有少数民族风韵，而四川一带的仿汉魏石刻风，简约古朴。四川皮影在清代极盛。分东西两路，东路分布于川东、川北山区，影人形制多以直线造型、刻工精细，形体高约30厘米，以牛皮制成。四川皮影所演剧目除历史、神话、传说外，多为谐剧。影人造型夸张、滑稽，脸谱服饰多仿川剧。其唱腔主要借用川剧昆腔、高腔、胡琴腔、弹戏、灯戏五大声腔，此外还博采民间流行的山歌、小调及佛教、道教音乐，兼收并蓄，自成一体。

皮影，这早期的中国动画，如今凝固在玻璃柜中，那些随走随唱的皮影戏班，秦腔、华阴老腔、川剧高腔，也化成了两耳听不见的低频，在各个牛皮、羊皮、驴皮造成的人物中往来奔赴，红色镂空的门楣、花轿、马鞍，闪耀着暗光，继续永不消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