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娘小心翼翼地将折叠的信展开，仿佛那是易碎品。她眯缝着眼，煞有介事地看着，可是她总是把信拿倒了，她在倒着看信呢。
□刘剑波
最受我姥娘欢迎的，可能就是老葛了。老葛是邮递员，负责小镇一带的邮件投递。那时老葛正是壮年，国字脸，魁梧结实，举手投足有英武之气。常年穿挺括的绿色邮政制服，纽扣齐齐整整的，风纪扣也正儿八经扣着，颇有军人气质。一次，一个镇上的小孩看到老葛，将老葛的草绿色制服看成是军装，竟然大声叫他“解放军叔叔”。老葛很高兴，跳下车，把小孩放在车杠上，在小镇上骑了一圈，小孩激动得哭了起来。
老葛骑的自行车也是草绿色的，车的后座两侧挂着邮政包，里面塞满了各种报纸和信件。每当老葛“叮叮”的自行车铃声在寂寞岑寂的街道上响起时，镇上的人都会从窗户伸出头来，大声招呼：“老葛，下车喝碗馓子茶！”
老葛骑着草绿色自行车从邮电所出来，一路向东。邮电所位于张约成家的那条巷子里，坐北朝南，门口耸立着一根很高的电线桩子。邮电所很简陋，两间小瓦房，外面是工作间，里间是卧房。邮电所只有一个人，既是所长，又是职工。他是外地人，皮肤白净，很文气，待人和蔼，遗憾的是脸上有麻子，人称“麻子所长”。人们经常看到他坐在工作台上，脑袋上戴着耳机，嘴里不停地“喂喂”。有打长途电话的等在一旁。他先要接通县里的总机，再让县里的总机接通对方，然后才能通上话。
老葛的自行车一路响着铃，刚到东街口，我姥娘就听到了。我姥娘耳朵有点背，但老葛的自行车铃声，哪怕再远，她都能听到。我姥娘喜出望外地说，老葛来了。我姥娘忙不迭地迈动粽子小脚，跑到院子门外面。马路就紧挨着我家院子门，我姥娘能一目了然看到老葛从包桂红家门口过来。老葛骑到陈希芳家西山头时，我姥娘就大声问，老葛，有俺的信吗？
老葛也大声回答，大娘，有啊，通化来的。老葛总是称呼我姥娘“大娘”。听老葛这么说，我姥娘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我姥娘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接到远方家书的时候。老葛骑到我姥娘跟前，用脚踮着地，从邮包抽出信，递给我姥娘。我姥娘抓着老葛的胳膊不让他走，“到家来喝碗水。”这总让我想起电影《南征北战》里的一个镜头：高营长率领部队撤到山东，在大沙河边巧遇曾经照顾他的赵大娘。赵大娘热情相邀：“走吧，回家喝碗水去。”老葛拗不过我姥娘，就会到我家坐坐。
我姥娘是北方人，她待客的方式不是馓子茶，而是饺子或鸡蛋面。可是老葛要赶着去送信，哪有时间等着我姥娘包饺子或者擀鸡蛋面啊。我姥娘就给老葛桃酥吃。桃酥还是亲戚送的，我姥娘总是藏在柜子里。老葛抱起寄养在我家的大姨的孩子小峰，逗着玩会儿，又起身去送信了。
我姥娘拿起老葛送来的信，用剪刀小心剪开封口，掏宝贝似的掏出来自遥远的吉林通化的信。我舅舅和小姨都在通化。要是信封的落款写着“通化林业局”，那就是我舅舅寄来的。要是信封的落款是“通化红卫针织厂”，那就是我小姨寄来的。此外，还有来自“自贡机一厂”的信，那是我大姨写来的。
我姥娘小心翼翼地将折叠的信展开，仿佛那是易碎品。她眯缝着眼，煞有介事地看着，可是她总是把信拿倒了，她在倒着看信呢。我姥娘不识字，她又怎么知道信是倒着的呢？我姥娘这么看信，其实是了却一下对儿女的思念之苦。那时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我姥娘拿着信跑过来，谄媚地对我笑笑，小声地恳求，快给俺念念。
我有点不耐烦地拿过信，一目十行地念起来。我姥娘赶紧说，行行好，慢点，慢点。我知道，我姥娘生怕漏掉一个字，对于她来说，宝贝儿子和宝贝女儿写的每个字都很重要。我故意使坏，京剧念白一般将字与字之间拉得很长。我姥娘坐在那儿，像小学生，手托着腮，很专注地听着。那一刻，她在想象着信中叙述的生活场景，尽情享受着温暖的家书给她带来的快乐，并且用母爱填充信中所省略的部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芒，仿佛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当我念完了，她还意犹未尽地看看信，又看看我，那意思是说“你不会骗我吧”。我把信塞到她手上，“真念完了，不信你自己看。”她赔着笑脸说，“俺信，俺信。”
我念完信又开始写作业，我姥娘在我身旁转来转去，我知道，我姥娘又要让我写回信了。果然，我姥娘停下来，央求道，给俺写上几个字，中吗？见我皱起眉头，我姥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刚煮的鸡蛋，递到我手上。呵呵，真是老谋深算啊。
写回信，总是采用我姥娘口述我记录的方式。我姥娘平时话不多，可在她口述的时候，却变得絮叨和琐碎，她先是嘱咐大人要怎样怎样，不外乎是当心身体，认真工作，相互体贴，好好过日子，总之是一个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接着，又叮咛孩子要怎样怎样，不外乎是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之类。在她口述的时候，目光一直透过窗户眺望远方，仿佛到达了通化或自贡。信终于写完了，我喘了口气，我姥娘也喘了口气，就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时我也会罢工，说什么也不写回信了。我姥娘就叹口气，黯然神伤地说，俺要是识字就好了。我不想让我姥娘伤心，就忙不迭地铺开信纸，把圆珠笔拿在手上，看着我姥娘。我姥娘伸手捋了捋我的脑袋，直夸我，真是好孩子啊。
回信完全可以让老葛带去寄。但我姥娘等不及，也怕老葛弄丢了。她总是把信掖在腰里，亲自跑到邮电所去寄。她要看到麻子所长把信塞进信箱，才会放下心来。
回家时路过茶水炉子，孙二娘招呼她坐会儿。我姥娘说，不坐了，俺得回家做晚饭了。
我姥娘很满足地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