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仍记得那天阳光灿烂,他的金丝眼镜反着光,把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遮掩得严严实实。我的心狂跳不已。
□刘剑波
从小镇西街口一直往西,就到了长沙中学。那时,长沙中学既有初中,也有高中,俨然是所完中。老师都是外地的,比如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白蒲的。他上第一课就问我们:什么叫语文?我们期期艾艾答不上来。他就说:语文,就是说话要成文章。我在一篇作文里说他“老当益壮”,他大为光火,质问我:我就这么老吗?那时他大约四十岁,并不老,但在我们孩子眼里,四十岁其实已经很老了。
语文老师根本看不起我们的班主任,一个靠造反起家的工农兵学员。后者心生怨恨,寻机报复他是十分自然的。班主任私下里不止一次告诉我们,语文老师是内定的监督对象,要我们对他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发现情况立即向他报告。
有一次我从语文老师寝室门前走过,他招呼我进去,随即颇为诡秘地关上门,插上插销,拉开床前办公桌的抽屉。我心里一咯噔,这个监督对象会不会像杀害刘文学的凶手那样,要暗害我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小将呢?他并没把抽屉完全拉开,而是拉开一条缝,然后把手伸进去。我差点夺门而逃。他摸出一本很厚的又旧又破的书,原先的封面不翼而飞,替而代之的是一张灰不拉叽的道林纸,上书“青春之歌”四个楷体字。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有写作的天赋,只可惜生不逢时,要不你会成为第二个刘绍棠。我的热血开始沸腾。他又说,要写好文章非读书不可,而现在可读的课外书籍太少了,这本小说我珍藏了多年,你拿去看,不过千万不可借人,只准在家里看,不许带到学校来,看完了还给我,我再借别的书给你看。说完右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一按之中。我像个男子汉似的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仿佛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一握之中。
我把书揣在怀里,打开门出去。一个人影从我面前一闪而过,朝走廊尽头走去。我不禁怵然心惊,因为这个人正是班主任。事情明摆着,他一直在对我窥伺,当我进入语文老师寝室,他便走过来偷听,并且透过门板缝隙洞察了里面发生的一切。我想返回语文老师的寝室,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他,但我却身不由己地站在那儿,仿佛等待着某种审判。这时班主任已经抵达了走廊尽头。他并没有立即转身,而是犹豫了片刻。我觉得他似乎是要让我获得一个主动交出书的机会。过了会儿,他回过身,向我缓缓走来。现在我仍记得那天阳光灿烂,他的金丝眼镜反着光,把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遮掩得严严实实。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装作镇定从容其实惊慌失措地朝教室走去。
到教室要经过厕所,我急于挣脱班主任从金丝眼镜后面射出的视线,就一脚跨进去。没料到班主任也随后跟进来了,同我并排站在小便池跟前,可是我却迟迟尿不出来,这使我觉得有愧于班主任,因为班主任是希望我同他一起尿的。我偷偷瞥了班主任一眼。没想他也正瞅着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仿佛在说既然你不小便,到厕所来干吗呢?我用了吃奶的劲往外尿,可仍无济于事。我就那样保持着小便姿势,宛若虔诚的信徒。
班主任小好便,在厕所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交代。他终于出去了,但他并没离开。他在给我最后的机会。我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索性把书藏在裤裆里,收拾好才出来。班主任已经走了,他肯定很失望。我惴惴不安地走进教室。这堂课是班会课,黑板上赫然写了一行大字:坚决打退资产阶级的奇谈怪论——驳“要挑中学生好的直接上大学”。
班主任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在演讲时,我在桌子底下将《青春之歌》从裤裆转移到书包里。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因为班主任很快结束了演讲,点名要我到前面去发言。如果我不把书及时转移,它肯定会在我发言时耐不住寂寞,从一条裤腿里钻出来。同时我想到,班主任让我到前面去发言是有预谋的,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根本没料到我会把书转移。他像所有的人那样认为,裤裆是最隐秘因而也最安全的地方。但他已经料到我站在前面发言时会出现的令我难堪的局面。
我走向讲台时步履十分轻松。我发言时发现,我的同座顾建华挪到我的位置上,正低头找什么。他肯定在翻我的书包。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好像要爆炸。我觉得我失算了,班主任早已估计到我要把《青春之歌》转移到书包里,他叫我到讲台上发言完全是调虎离山,然后指使顾建华乘机找出那本书。找那本书太容易了,只要掀开书包盖就行了。不等我跑到座位,顾建华就会把那本书找出来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如获至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全班同学,然后大喝一声“把刘剑波押上来”。我之所以不到座位上去,就是省得他们再把我押上来。顾建华仍然在低头忙活。班主任对我说,回到座位上去吧。我松了口气。我一回到座位上,顾建华就问我,你把我的橡皮擦放到哪儿去了?
班会课结束了,我平安无事。但我不相信班主任会善罢甘休,因为他知道我曾经说过他像甫志高。戴着金丝眼镜的他,脸形和气质真的很像甫志高。那次他情绪激昂地大叫大嚷:甫志高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他不想在班会课上把我揪出来,可能是仍在期待我主动坦白。
放学时,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校门口。我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想起小镇人的那句口头禅:认输人好过。我斗不过你,算你狠,行了吧?就在我准备从书包里拿出《青春之歌》时,班主任却问我,你爸爸是医生吗?我点了点头。班主任说,明天能不能带点胶布给我?我又点了点头。我擦过他往前走,刚走了几步,我就狂奔起来。我想,我是在逃离那个受到无端惊吓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