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露天电影(之一)

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计,争先恐后朝独轮车奔去,抢着拖放映员到家里吃饭。作为感谢或者回报,抢到放映员的这户人家,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放映机的位置看电影。

□刘剑波

小镇人看电影,一般都去“东海部队”。消息往往是在下午不期而至,因为那辆犹如从童话中跑出来的马车,总是在下午出现。可以这样说,“东海部队”放电影的消息,是由这辆马车带来的。拖马车的是两匹退役的棕色军马,骨骼粗大而线条俊美,奔跑速度之快,简直称得上是风驰电掣。马车都是打西而来,经过车站所处“L”形地段时,总是一闪而过。不过,人们还是看清了马车上坐着的解放军放映员、被军用篷布遮盖着的放映机,以及紧贴着放映机的铁箱。不用说,铁箱里放着晚上要放的电影片子。

强调一下,这里说的“人们”,特指在马路上玩耍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小镇的孩子喜欢在马路上玩耍。也许是他们冥冥之中将马路当成了生命脐带。玩耍的内容不外乎用自制的长鞭抽“老牛”(陀螺),或者推钢圈。女孩子则在马路边上跳房子或跳橡皮筋。那时的车辆,主要是自行车,对孩子的安全构不成威胁。当然也有手扶拖拉机,不过,手扶拖拉机在一里路之外,就传来了类似孤独的野兽那样的吼叫。

与手扶拖拉机粗野放肆的吼声相比,马蹄的得得声不仅纤细,充满美感,且轻微得难以察觉。不过,还是被一个叫毛爱华的女生感觉到了。毛爱华的听觉异常敏锐,这也许与她从小生活在叮叮当当的铁锤声中有关。她父亲是小镇著名的铁匠,因为排行老二,人们都叫他毛二侯。毛二侯嗜酒,每日辛苦抡出的铁锤声完全是为了召唤“杜康”的到来。毛爱华悬着一只脚,正要从一个格子里跳出来,却突然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往车站方向眺望,嘴里说,马车来了!孩子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如横空出世一般,那两匹棕色军马拖着的马车出现在“L”形地段,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孩子们身边呼啸而过。一个叫蔡四宝的男孩说,我闻到了马身上的腥臊味。

当马车掠过孩子们身边时,他们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凝固,周围所有噪音都消失殆尽,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敲打着耳鼓。而当敲击终于停下来时,孩子们才如梦初醒,大声喊叫起来,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他们不喊“东海部队要放电影了”,而是喊“马车来了”,可见“马车”在小镇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等同于过年的春联和喜笺。同样,在远离小镇的农村,放映队采用的运输工具是独轮车。在广袤的平原上,独轮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当它出现在田埂上时,发现它的孩子会喊“独轮车来了”。接着,会出现一个热闹的场面,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计,争先恐后朝独轮车奔去,抢着拖放映员到家里吃饭。作为感谢或者回报,抢到放映员的这户人家,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放映机的位置看电影。不仅如此,应这户人家的要求,放映员还会将其亲亲眷眷,七大姑八大姨,尽量安排在比较好的位置。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放映员的权力远远超过了公社书记。

现在再回到在马路上玩耍的孩子那儿去。当马车呼啸而过,孩子们再也无心玩了,一边大声喊着“马车来了”,一边喜形于色地朝镇上狂奔,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镇。陆善堂家住在马路边,所以陆善堂最先听到了这个消息。其时,陆善堂正在补车胎。他将车胎打满气,摁在水盆里,寻找冒气泡的地方,忙不迭地问我,“(电影)打伐?”陆善堂的启海话掺杂着本场话,听上去怪怪的。他评断电影好看不好看,是以“打(仗)”不“打(仗)”为标准的。他询问我的语气满是焦灼感。我很想对他说,“你问我,我问哪个?”这话其实是徐德说的。徐德是镇上的医生,他给人诊病时,对方要是问他得的什么病,他会气呼呼地说:“你问我,我问哪个?”时间一长,就成了小镇专属的歇后语——徐德看的病,你问我,我问哪个?

跟小镇所有的人一样,陆善堂喜欢看打仗的电影,我糊弄他:当然打,而且打得很结棍。我这样蒙骗他,其实是很不道德的。但要哄他开心,别无他法。因为陆善堂只要一开心,就会用自行车驮你去看电影。陆善堂的这一生算是与自行车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修自行车,还用自行车送客(相当于如今的的士司机)、跟高启鹏等人往李堡送文蛤(从八鲜行拿货)、给社办厂运送氧气瓶。当他做送客生意时,会把车后座收拾得既华丽又舒适——铺一块厚厚的棉絮,再罩上绛紫色的天鹅绒布罩,布罩边缘还镶着一圈蕾丝。我那时有个小小的梦想:在他的后车座上坐上一回,好像达到这个目的,人生就不虚度了。

陆善堂很轻易相信了我的话,接着又问我,是《地道战》还是《地雷战》?我知道他最喜欢看《南征北战》,就信口开河:有高营长的电影。陆善堂完全相信了,他找到了车轮冒气泡处,捞出来,用铁刷子快速刷起来,眼神里满是对即将到来的打仗电影的向往。

与此同时,人们奔走相告“东海部队放电影”的消息,小镇上已经沸腾,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度过看电影前的这段时光了。不过,所有的家庭做法都一致:赶紧乒乒乓乓做晚餐,打发孩子搬凳子去“东海部队”放映场抢位置。在街中心摆摊的周国才早早收了摊,回家给货担添货,主要是香烟和洋火,还有脆饼和麻切。对周国才来说,放电影就是他的商机。我们会在太阳还未落山之际,看到他挑着货担,跟那些扛着高凳的孩子一起,朝“东海部队”急行军。

而在天色完全暗了的时候,已经吃好晚餐,换上一件白衬衫的陆善堂,招呼我坐到他的车后座上。天鹅绒惬意极了,我一下子就迷醉了。陆善堂敞着怀,白衬衫被晚风吹拂得飘起来,仿佛大鸟的翅膀。恍惚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是一只大鸟驮着我朝天上飞去。

2020-12-0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2794.html 1 3 露天电影(之一)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