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调寄忆江南，余欲游水绘园40年，今果畅游，感成斯阙。

1980年，园林学家、书画家、诗人陈从周（1918-2000），初访如皋，触景生情，即兴吟诵了这曲《忆江南》。词中水绘园，即古邑如皋第一名胜——冒辟疆、董小宛的栖隐旧地。追溯40年前往事：1940年，陈先生陪同恩师“一代词宗” 夏瞿禅先生，谒见冒广生先生（冒辟疆族裔），有幸一睹冒辟疆、董小宛的画像，为日后填词，种下因缘。

陈先生与如皋的缘分，离不开冒家；与如皋的邂逅，离不开水绘园。说起初次邂逅，那是那年秋天，他应邀前往如皋参加如城总体规划评审会议，参与重修水绘园。陈先生为水绘园挥毫，赞道：“天下名园”。至今游人入园，这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他为如皋人创作的书画作品，何啻此幅。会议报到前，陈从周乘坐专车从上海出发，经过江阴八圩，渡江北上。砂石公路，又有长江险阻，交通实在不便。他一路风尘仆仆，直至晚间八九点，才赶到如皋。县革委会的行政组长吴承泉、秘书胡吉飞负责接待工作，已在如皋招待所恭候多时。陈先生到后，他们一齐用餐。除去冒氏友人，陈先生的恩师任铭善先生也是如皋人。故而，他对如皋的语言、美食，早有耳闻。他居然幽默地说起如皋方言：“你俫招待得我好，我带了笔墨来，画画送给你俫。”吴承泉、胡吉飞听了，心中窃喜。

会议连开数日，其间陈先生在水绘园休憩，画下了大量的小品，谁要送谁。胡吉飞有些纳闷，眼看别人都喜得陈先生的画作……他便于某日会议结束，安排陈先生返回招待所中楼西北角的房间用餐。清蒸鳊鱼、红烧猪脚，几道如皋家常菜，都是陈先生爱吃的。陈先生食菜不食言，诙谐地说道：“吃了别人的嘴软，今天被你们圈在这里了！”他愿作画相送，见者有份。一位省规划院的领导，向陈先生讨画，他大笔一挥，圈圈点点，画了幅《梅花图》，题跋：“一圈两圈圈不了，人人都道圈儿好。而今跳不出圈儿，反被圈儿圈到老。”待到那位领导携画离场，陈先生又不失风趣地考问大家，为何要画梅花呢？大家不解，他才指着自己的脸，幽默地暗示道，收画人有一幅麻脸，但这是玩笑。他又严肃地解释道，梅花象征着清傲高洁，为官的人，要像梅花一样，守好圈子，洁身自好。

轮到为胡吉飞作画了，陈先生先问他“文革”中整过人吗？胡吉飞些许彷徨，哪能“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只好缄默。幸好，吴承泉几个人分别说道：“他是个老好人，不用说整人，就是……”既然是好人，陈先生便画了一幅好画《竹叶芙蓉图》。这幅佳作，构图取法潘天寿先生的《荷花图》，凝练洒脱，用笔古拙：竹枝微斜向上，直蹿顶端，竹叶恣意盎然；下侧的芙蓉花，团团簇簇，水墨叶，郁郁葱葱，美不胜收。画中题跋“哪知风露清愁句，秋后芙蓉亦牡丹，吉飞同志大雅正”，祝福胡吉飞熬过“文革”劫难后，像牡丹一样富贵。胡吉飞望着画作，满心欢喜。一晚，陈先生共画下作品七八幅，最后还有些零墨，不舍丢弃，又录宋吴文英词作中的“山色谁题”，写就一幅书作，送给了胡吉飞。此作为行草笔法，绵里藏针，线如天高行云，点如高峰坠石，古朴厚重。胡吉飞如获至宝，至今珍藏着这两幅陈先生的佳作。

如皋还有一位幸运儿，获赠陈先生的三幅作品，他就是蔡国柱老人。蔡老工书，行伍出身，早年在东海舰队任职时，便与韩天衡先生交游。退伍后，任职如皋县委宣传部。1986年，陈从周再次来如，参加会议。6月25日上午，蔡国柱在水绘园，聆听了陈先生关于水绘园规划设计的讲话，并做笔记。是年，陈从周蜗在如皋定慧寺藏经楼上写写画画。吴承泉打电话给蔡国柱和另外一位友人，让他俩前来观摩，又可陪陪陈先生。蔡国柱即刻来寺，陈先生兴致很高，先写了一副对联：“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画了一幅兰花图送他。吴承泉便请陈先生再画一幅作品，送给未来的友人。陈先生搦管操觚，顷刻间又完成一幅水墨画《水仙花》。整幅作品，墨色浓淡有别，画风清新淡雅，构图巧妙，花根、花柄、花叶，仿佛稍有倾斜的“S”形，如古树折枝清歌，如少女弯腰漫舞，飘逸不失庄重，清雅不失天然。花朵的画法，师从恽南田，着色渲染，用笔含蓄，栩栩如生，花叶为大写意，淋漓畅快，受到海派画风的影响。画作上书“神仙之花，君子之风”，落款误写为“国柱同志正之，丙寅 从周”。此画本送他人，既然写成“国柱”，便归了蔡国柱。陈从周先生，又为画作钤印三方，其中两方朱文印是“九怪”“阿Q同乡”。前一方因他自号“扬州九怪”。如皋旧属扬州、泰州。后一方源自他是浙江绍兴人。两印入画，见证了江浙文人的友谊。

今岁仲春，蔡老割爱，转赠《水仙花》予我。2020年，又恰逢陈先生逝世20周年及来如40周年。秀才交情纸半张，笔者感刻于心，便作此文，以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