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雨水冲刷的车窗，远远眺望“陶风楼”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它是当年张謇在这里学习生活的见证，也是惜阴书院目前唯一留存的原物。
□黄俊生
若问，南京究竟有多少建筑与张謇人生经历有关？很少有人能答，但我会向你介绍湖南路上一幢砖木结构洋楼。在今人看来，它既不巍峨高大，也不雄伟壮观，但它在民国史上却占据重要地位，是民国早期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进这幢洋楼，需部队首长特允。几经周折，辗转找到在洋楼里办公的老乡金雷，在他的带领下，我得以跨进大院。
大院正中是一棵高大的雪松，张开热情的臂膀。洋楼中部台阶前蹲踞两只汉白玉石狮，拾级而上，正好九级。大厅呈半圆形，设有楼座。正立面中部是高耸的钟楼，与南通市民广场钟楼极为相似。钟楼为方底穹窿顶，两侧的屋顶上，对称布置着坡面屋顶，装饰有小型的尖塔、烟囱、栏杆，极富变化。尤其是在立面处理上，明显划分为基座、墙身、檐口屋顶三个部分，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法国罗浮宫的建筑特点。
这幢建筑早期有个响亮的名字：江苏咨议局，始建于1909年。如今，这个历经沧桑的百岁老人，依然清晰地记得两个名字：张謇和孙支厦。
二十世纪初，张謇怀抱改良救亡的政治理想，以立宪派领袖的身份，力促清政府制定宪法，建立议会，实行君主立宪。嗣后，慈禧太后下诏预备立宪，在各省筹备咨议局。1909年是清宣统元年，江宁、苏州相继成立咨议局筹办处。当时江苏督抚衙署不同城，总督衙署在江宁，巡抚衙署在苏州，于是，张謇提议督抚咨议局合并，设立江苏咨议局。奏请获允，张謇被公推为议长，筹办具体事宜；再于是，张謇的学生、以第一名成绩刚刚从通州师范学校测绘科和土木工科毕业的孙支厦走上前台：由张謇向两江总督端方推荐，孙支厦受命建造咨议局办公大厦。
一个年方27岁的大学毕业生、我国早期自行培养的年轻建筑师，主持如此重大工程，足见张謇对孙支厦的器重与信任。当时，江苏乃至全国尚无现成建筑可供参考，张謇遂派孙支厦前往日本考察行政会堂。不料，日方不予配合，不肯提供有关图纸，孙支厦凭着一股血性，搬来凳子、梯子，每天爬上爬下，亲自测量，绘制图样，历时40余日，日本民间和媒体连声惊呼，深表赞叹。
回国后，孙支厦大胆摸索和探新，设计出具有法国宫殿式建筑风格的咨议局大厦设计图。张謇亲自从大厦的整体到细部逐项予以指导，并下达“死命令”：半年内建成。果然，孙支厦不负所托，中国近代建筑史上最早由中国建筑师设计建造的新型建筑按时完工，创造了我国建筑史上的奇迹。大厦既成，张謇立马把中国第一个国际博览会“南洋劝业会”的会场放在这里。
在其后的四十年里，几乎整整一部民国史就在这所大楼里写就，许多让人激奋而又失望的故事从这里开始。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在这所洋楼里成立了临时参议院，全国17个省份的代表在此推选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并宣布将国号定为“中华民国”，这幢大楼便有了“民国产房”的称谓。不久，民国政府临时大总统被袁世凯所替代，大楼目睹了孙中山提出辞呈和行解职礼的情景。时隔十七年，孙先生重返大厦的时候，却是安睡在灵柩里，这里设为公祭灵堂。再后来，国民政府在这里举行定都南京大典，国民党中央党部在这里办公，门牌上于右任书写的“中央党部”四个字，是收藏家极想私而宝之的书法作品，汪精卫在这里遇刺中弹，九年后枪伤复发不治，死于日本名古屋……
一座大楼，就是一部民国历史书。在这洋楼里工作和生活过20年的金雷，仿佛把我领进历史隧道，边走边介绍。在他办公室，他拿出珍藏的大楼设计图稿复制本和他在报刊上发表的大楼介绍文章，让我加深记忆。
离开咨议局大楼，我去寻找张謇读书的惜阴书院“陶风楼”，它就在清凉山前的龙蟠里。
“龙蟠里”街道如路名所示，居然当真只有里许长。当年，诸葛亮和孙权在这里纵论金陵形势，“钟阜龙蟠，石城虎踞”，遂有“龙蟠里”之谓。龙蟠里街道两侧分布着众多历史文化遗迹，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一个机关大院里，深藏着一幢红楼，它就是当时著名的惜阴书院。张謇在楼里读过两年书，鲁迅在此研读过中国古代史书与传奇。
抵达龙蟠里时，原先淅淅沥沥的细雨忽然变成倾盆大雨，路况也变得复杂起来。隔着雨水冲刷的车窗，远远眺望“陶风楼”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它是当年张謇在这里学习生活的见证，也是惜阴书院目前唯一留存的原物。大雨滂沱，雨雾迷茫，阻不断我抚今追古、遥思寄情的心绪。
张謇21岁时，刚刚经历一场“冒籍风波”官司，家道贫困交加。此时，对张謇才识十分欣赏的通州知州孙云锦调任江宁发审局任职，遂聘张謇为书记，做一些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工作，同时，陪同两个公子读书，孙云锦从自己月俸50金中匀10金给张謇，名为薪水，实为资助。
当时的南京，风云际会，集中了全国知识界的精英，钟山书院、文昌书院、虹桥书院、尊经书院、惜阴书院、凤池书院，都是当时著名的“重点大学”。仅是秀才身份的张謇，深感才疏学浅，需要继续深造，南京无疑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发审局工作的清闲也为他提供了宽裕的时间，加上孙云锦的支持，于是，决定报考大学，他同时报考钟山书院和惜阴书院，均考了第一名，两位院长都传见了他，而他最后选择了惜阴书院。
惜阴书院的求学经历，是张謇人生道路上重要里程碑。惜阴书院的卷子是由钟山书院、尊经书院批阅，这样，张謇就以一书院学生之名，受三书院名师亲授，其受益可想而知。张謇后来回忆这段经历，十分感慨：“不才安得掊九万里风，扶摇直上，报我生平知己耶”。
历经百年风雨沧桑，惜阴书院旧貌难寻，陶风楼也被战火所毁，后来由江南图书馆重建。遗憾的是，被风雨所阻，我登陶风楼发思古之幽情的愿望落空，悲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