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紫琅茶座

早潮海

那天我夹在回程队伍里,人们都把文蛤担子挑得晃悠起来,滩涂上号子声响成一片,雄浑、亢奋、嘹亮的号子声听上去就像是浪涛在咆哮。

□刘剑波

在我少年时代,每逢暑假都会下海弄文蛤,通常一天下两次海——早潮海和晚潮海。一个暑假过去,我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炎炎夏日晒得又红又黑。如果在漆黑的晚上,我光着身子在大街上晃荡,人们会觉得,我是一个穿着白裤衩的孩子。

那天的早潮海我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凌晨两点,放在枕旁的闹钟就把我吵醒了。那只闹钟是我用下海挣的钱买的,钟面上有个小鸡,永远啄米般点着头。总是这样:只要闹铃一响,我就摸索着把闹铃掐灭,我气恼极了,恨透了闹钟,那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睡觉。然而,在蒙眬中我听到院子里姥娘走动的脚步声,我家的小花猫“喵”地叫了一声,那种轻柔的叫声在我听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意识到我该起床了,但同时我又放任自己。我根本睁不开眼睛,我也不想睁开眼睛。我想,要是没有闹钟多好啊,我想,要是我不下海多好啊。我想,要是我能一直睡下去多好啊。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蚊香的味道,那种苦涩带着些微辛辣的味道。每次在叫我之前,姥娘已经点上一盘蚊香,搁在小板凳边上,这样,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饭时,就能免遭蚊子的叮咬。姥娘在凌晨一点就起来了,为我准备早餐。为了多让我睡会儿,姥娘总是在最后时刻叫我。姥娘叫我起床的方式,是默默地坐在我床沿上,一声不吭。我觉得这比大声催我还难受,所以我再也捱不下去了,一骨碌坐起来,发几句牢骚。姥娘小声哄我,回来再睡吧,回来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袅袅的蚊烟总是不绝如缕地飘扬在我日后的岁月里。后来,我一闻到蚊烟,就会想起姥娘,想起她的粽子小脚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想起小花猫来来回回跟着她,撒娇地摩挲着她的裤脚,想起满天的星光下我坐在院子里吃早饭。我可能是小镇上最早吃早饭的人。我坐在小板凳上,两张拼起来的长凳成了我的餐桌,上面放着一大碗我姥娘做的鸡蛋面。多么寂静的院子啊,我能听到露珠从丝瓜架滴下来的声音,那是轻微的“啪”的一声。我想起我在吃面条时,姥娘正在厨房给我饭盒里装“摊烧饼”。那是我的午餐,在那个年代,“摊烧饼”也许是最奢侈的午餐。

扛着铁刨(两只尼龙网兜系在我身上)出门时,我心里有点难受。每次下早潮海,我都要连累姥娘,让她睡不好觉,可是我每次都不能弄回很多文蛤,尽管我每次在海滩上都勤勉努力,一刻也不休息,我对自己说,你今天必须弄很多文蛤回去,让姥娘高兴高兴。但是,当潮水上涨的时刻来临,我搁在海滩上的两个网兜还是瘪瘪的。我多么希望能像陆信发那样,挑回满满一担文蛤,搁在姥娘面前,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姥娘的睡眠似的。

在从小镇往东去老岸的那段路上,我看到银子般的月光打在南向住户的石灰墙上,远远看上去,那些房子就像白色药片静立在农田中间。在夜风的吹拂下,它们似乎在轻轻摇晃着。我扛着铁刨走在这样的月光底下,感觉是走在一个辽阔的梦境之中。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我走到滩涂上。只有当我涉水走进港汊时,哗哗的水声才让我觉得梦境破碎了。滩涂是大海的一部分,涨潮时它和大海浑然一体。退潮时,它完全裸露了出来,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滩,潮水消退得无影无踪。这其实是错觉,你一直往下走,往沙滩深处走,就能碰到潮水了。它就躲藏在港汊里,正悄悄积蓄着力量,等下一次涨潮时,它就成了开路的急先锋。滩涂上有多条港汊,越往下走,碰到的越多。到达取文蛤的海滩,至少要蹚过三四道港汊。

然而,那天我刚来到头一道港汊,就看到很多人在忙活。那时天已经亮了,逶迤绵延的港汊里,到处都是人。头一天刚刮了台风,藏身在滩涂上的文蛤都转移到港汊里来了。我一踏进港汊,两只脚稍微踩动几下,五颜六色的文蛤就裸露了出来,在清澈的海水里散发着童话般的气息。我惊愕万分。我不停地踩动着。我用舞蹈般的姿势和韵律踩动着。我发现,整个港汊的人都在大幅度扭动着,文蛤层出不穷地裸露出来。大海真是取之不尽的宝藏啊。我觉得港汊摇动起来了,海水摇动起来了,滩涂摇动起了,天空摇动起来了,整个世界摇动起来了。日后,有人将下海人踩文蛤的动作称之为海上迪斯科——多么高雅洋气的名字!

潮水是在不知不觉中涨上来的,港汊里的水即便升高一公分,也休想逃过“老海货”敏锐的触觉。一些浑身精瘦,皮肤黝黑发亮,一看就知是“老海货”的人收起了家伙。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人们纷纷效仿。此刻,即使文蛤堆成了山,你也得住手停脚,否则港汊涨满了水,你休想回到堤岸。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情景,说破天我也无法相信自己怎么会把满满两网兜文蛤挑回家。足有一百多斤,而我十四五岁的稚嫩肩膀何时压过担子?我发现,人的力气其实来自于心情。好的心情会制造出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而我那天的心情多么舒畅啊,我想,我终于能取悦我姥娘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的呢?那天我夹在回程队伍里,人们都把文蛤担子挑得晃悠起来,滩涂上号子声响成一片,雄浑、亢奋、嘹亮的号子声听上去就像是浪涛在咆哮。但我无法让担子晃悠起来,我被担子压得快趴在地上了。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堤岸上挪着步子。当我终于摇摇晃晃登上堤岸,人们早就走光了。

最难忘回到家中的情景。我挑着沉重的担子,双腿抖颤,歪歪斜斜走进院子。我大声喊着“姥娘”,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的嘴大张着,却没有声音出来。我硬撑着不放下担子,我要让姥娘看看我挑担子的样子。我到底没坚持住,在姥娘走出厨房前,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文蛤担子砰然倒地,文蛤洒得到处都是。姥娘想拽我起来,可是却被我拉倒了。我姥娘呵呵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起了眼泪。

2020-12-3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6004.html 1 3 早潮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