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无意中发现,我妈对碗有种特殊的感情。有一回她来我家小住,才住了3天就念叨着要回去。我极力挽留,她老人家沉吟半天,终于忍不住提意见说:“你们家炒菜用盘子装着,我不习惯。”我不由笑道:“这有什么不习惯?您没见饭店里炒菜都用盘子装着的?”她固执道:“是啊,只有饭店才用盘子装菜,哪有居家过日子也用盘子?家里盛菜就得用碗。大碗盛菜,不占地方,看着又舒坦。”
我这才想起来,娘家的餐桌上从来只有碗,看不到盘子的,我自己成立小家庭20年,倒把我妈这一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给忘了。为了让母亲大人高兴,我第二天就去超市买了一套6只的蓝花海碗,并告诉她说以后炒菜就用这大碗装,您就安心多住一阵吧。
这一举动果然令我妈脸上有了笑容,每天做饭也比往日更有兴致了。每当我们下班回家,看到餐桌上早摆好了五六个热气腾腾的家常菜:一碗干菜红烧肉、一碗清蒸鲈鱼、一碗芹菜炒香干、一碗炒青菜、一碗炖鸡蛋……一套普通的蓝花碗竟能让她这般喜悦,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妈住了一个月后回家了。我干脆自己也用蓝花碗,说也奇怪,天天系着围裙炒菜,然后装碗,再郑重地捧了端到桌上去,时间长了,我亦觉得用碗比用盘子更舒心。那么碗这个物件,我到底喜欢它什么呢?
不单是钟爱它的外表吧。当然它的外观确实清丽,莲花般大小的碗口,洁白的碗沿上简单明快地绘着花卉、水果或嬉戏的小孩,让人一见就心生爱意。
不单钟情于它的发音吧。当然它的读音确实甜美可喜,就仿佛姑苏的“苏”字,林下风致的“林”字,“碗”字的读音里同样有着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的气息。
好像有更深刻的原因,但一时又无从说起,不过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家洗碗,倒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自己爱碗的真实缘由。
——当时我把碗筷都洗净了,闲来无事,便将那只蓝花碗擎在手里静静把玩。原来这碗上画着的是宝蓝缠枝牡丹,花瓣、花苞和花叶皆潇潇洒洒铺开去……我又把碗放到饭桌上退后几步凝神端详,看着看着不知哪来的灵感,脑海里就浮现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几个字。
碗真正的魅力,应该在于它的安详,在于它不动声色中透出的居家气息吧。碗,可用来盛饭——堆得尖尖的唯恐你饿着的白米饭;可用来盛家常菜——炒鸡片、炒白菜、蒸豆腐,永远也吃不厌的家常菜;甚至可用来泡枸杞茶……看到碗,会想到齐眉举案、合家欢的场景,会想到孟光和梁鸿、芸娘和沈三白这样的柴米夫妻,总之碗承载的是千年万载都不会变的东西,是永不散去的宴席。
别的餐具却哪有此等品质?盘子也好,碟子也好,玻璃杯也罢,它总叫人想起饭馆里的肴馔,难得吃上一回两回是很新鲜,可是连着吃三天,你准得想念自己家中老实本分的平常菜……如果说碗是永恒,杯盘之类便只是瞬间,如果说碗是常相伴,杯盘便只是礼貌而有距离的交往,如果说碗让人感到安然、可以依靠,杯盘们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忽又联想到,经典文学作品里一些心思巧慧的人物招待客人,好像都懂得使用碗这样的器皿来给自己的厨艺加分的。比如《儒林外史》里,鲁小姐帮助丈夫蘧公孙款待其师友马二先生,书中是这样写的:“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馔: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鲁小姐请客若不用瓷碗,马二先生恐怕不会吃得这般香甜吧。
又比如《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为求洪七公传授上乘武功给男朋友郭靖,费尽心思做了几样精致小菜“……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肉香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洪七公后来果然传授了郭靖大名鼎鼎、威震江湖的“降龙十八掌”。——女诸葛黄蓉请客也很精细地用了瓷碗。何故?当然是碗比其他餐具更能唤起客人宾至如归的亲切感啊。
爱碗的人都是爱家的人吧。愿每一个珍爱碗的人都有一个清洁、美丽又安详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