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小说)

□段国圣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天上,两小时后会降落在美兰国际机场。

大海从皮包里掏出钥匙郑重其事地放在我面前,用兄长的口吻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你就去海南,飞机票已经给你订好了。你先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要是早知道你现在这个状况,我两个月前就让你去了——你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很忙。话音刚落,手机铃声便响了,大海没有犹豫,瞥了一眼就关了。我有些歉疚地说,我知道你很忙。大海接着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这个季节去正好,海南温暖如春,空气新鲜,你要好好调整自己,我那里一切都很方便,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大海。

大海的一番好意我应该是心领的,但我还是没法表示我的激动和兴奋。我只是拧开酒瓶盖,缓缓地往他的酒杯里斟满了酒。也许我那看上去若无其事的神情恰恰暴露了内心的痛楚和落寞,大海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是要传递一种力量,或是想用这种肢体语言安抚我。他端起酒杯说,今年冬天你就安安心心地在那过,忘记过去所有的一切,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回来。我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酒杯,心里却在嘀咕:冬天春天又怎么样。但我还是举起酒杯跟大海碰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大海!围着棕色腰裙的服务生端来一盆盐炒花生米,这是大海特地要的。

外面正下着雨夹雪,透过落地的茶色玻璃可见路上的行人紧缩着脖子匆匆而过。马路对面耸立着一块广告牌,雨水在耀眼的灯光下变成千万根银丝在闪烁飘舞,去年这块广告牌曾遭遇一次强台风的袭击,陡然掉下一块,砸伤了两个路人,所以我遇上广告牌总是避而远之。“可以开吃了。”大海唤我。桌子上的火锅已经开始沸腾了,大海正往火锅里添菜。

大海在海南的陵水买了房子我是知道的,这几年他都会带着老婆和孩子去过冬。

大海是我的发小,我们同在一个年级读书,又同住在一条巷弄里。放了学就在一起玩耍。大海十岁那年他母亲突然被一群戴着红袖套的人带走,此后杳无音信。大海便跑到我家来和我同宿,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只他舍不得丢下的小花猫。当时正值冬季,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常常为拉扯被子而发生争吵,那只花猫也总是喜欢往我们被窝里钻,所以我们身上总有一股腥臊味。那时我们真的是一点事都不懂,照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下河游泳,爬树掏鸟,吃了晚饭再去小树林里捉迷藏。可在学校我们就没有那么多快乐了,常常受到同学的欺负,但无论哪一个遭遇欺凌,另一个都会挺身而出,我们形影不离。不过大海有时也会捉弄我,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他冷不丁地从背后将我的帽子掀掉,抛向空中,结果帽子落在一棵树杈上,我只好爬上树去取,没料到,脚下的一根树枝突然断裂,我从上面摔落下来,脑壳着地,结果造成脑震荡,幸好不严重,被送去医院打点滴。那天大海去看我,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在衣襟上擦了一下递给我,见到大海来我很开心,也忘记了疼痛,抓起苹果就咬了一口,接着又咬了一口,看大海痴痴地站在一旁,我便把苹果送到他嘴边也要他吃一口,就这样我一口他一口,很快将一只苹果吃掉了。1981年大海考取了大学,他对我的落榜表示了万分的遗憾。我故意做出一副怏怏不快的样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过脑震荡。这时大海便满脸愧疚,不敢看我。还是我劝慰他,你考上大学比我考上大学更让我高兴。大海考取的是大连海运学校。我给他写信,每次信的最后总要写上一句:你永远的朋友。记得我还寄过一双有绒毛的羊皮手套给他,大海在回信中称我是好兄弟。

我们慢慢地喝酒,吃菜。大海看见我的脸色有了一些好转便说了一些公司的事。看来他也有很多的不如意,我便把话题转到他女儿身上,她女儿是一个优秀懂事的孩子。没想到大海的脸色一下子便凝成了霜,告诉我夏天的时候女儿就离婚了,还缠上了官司。我真后悔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沉默了片刻,大海摊了摊手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哩,怎么会是这样哩。”我劝大海:孩子的事情你做父亲的就不必太操心了。大海摇头说,我不是说我女儿,我是在说你。我说:我嘛——还好,人生还不就这样,哪有一帆风顺的事。我有几次想告诉大海我心中的一个秘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继续喝酒,服务生再一次提着大壶给火锅加汤。大海往自己的杯里到酒,却不再让我喝了,他说:你心情不好,酒就不要再喝了。我苦笑一声,说:好吧。在大海披星戴月刻苦复习的那一年,我已经进了厂,学钳工,工资18元,我常常把大海拉过来喝酒。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喝的是“分金亭”,过酒的小菜就是盐炒花生米,有时也会切一盘猪头肉。

大海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通港的客运公司,那时从南通码头可以乘“东方红”号去下游的上海,上游的镇江、南京、马鞍山、芜湖、安庆……直至武汉,我老家在安庆桐城,回老家走水路是最划算的,可是当时的客运船票非常的不好买。大海给我买过几次,每次我要给钱他,他都不收。他说,谁让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大海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让我偷偷地擦眼角的热泪。虽然大海工作的地方离他原先居住的县城只有一百多里,但大海每次回来都要看望我,有时还会带来一些海外的水果和糕点。我去南通也会在他那儿逗留。

窗外的雨倒是歇了,但雪却越下越大。酒已经喝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海转身从毛绒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黄金叶香烟,抖了一下盒子,让我抽一支,我说那就抽一支吧,大海知道我在三年前就戒烟了。

大海让服务生撤走酒杯送两杯柠檬茶来,服务生赶紧照办。我们边抽烟,边呷着茶,片刻,大海弹了弹烟灰有点不解地告诉我,很奇怪,我在海南从未见过麻雀。我不以为然:那只是你没看见罢了,我觉得麻雀这东西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大海说及麻雀也许是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我笑着说:我们已经过了顽皮的年代。大海不语。摇摇头若有所思。最后大海还是安慰我: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山还是那座山,再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你要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说,雪后一定会有晴天,古人都是这样说的。

夜色已浓,行人渐渐稀少,马路对面广告牌上的灯也熄灭了,地上已经盖了一层雪,发出幽幽的白光。

多多保重!大海重复了好几遍,起身后他提醒我莫忘了桌上的那把钥匙。在收起钥匙的那一刻,我还是没有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大海。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上了车,大海坚持要先送我回去,我却坚持要先送大海回去,大海生气了,骂了我一句:不识抬举!我只好依就了他。下车的时候,我握着大海的手说你也多多保重!车子在雪地上缓缓滑行,我看见大海隔着玻璃窗还在向我招手。

飞机在美兰国际机场降落,我站在出口通道,突然踟蹰不前,我不知道是去大海在陵水的居所还是去我临高买的房子。我是去年夏天才在临高买房的,这是我的秘密,没人知道。陵水在岛的最南端,而临高却在岛的最北端,相隔数百公里。思索了一会,我决定还是先去陵水,我推测大海会打电话给我的。

大海的房子真好,清洁明亮,装饰既不奢华也不简陋,站在阳台上眺望,蔚蓝的大海尽收眼底,浩瀚无边。相比之下,我的“海景房”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虽然也能看见大海,但必须走到阳台的另一端方可见得,如果是阴天,便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过偶尔会听到即将靠岸的轮船拉响的汽笛声,声音浑厚而悠扬。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和大海都一样有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

我在陵水住了两个月,我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海会想到我,会给我打电话和我视频,我也将所见所闻一一向他报告。大海问有没有看见那个总是坐在长椅上的黑老头,他总是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他是国家勘测队的,曾经参加过格尔木到唐古拉山的铁路建设,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我说是有这样一个老头,我是他忠实的听众。大海又问我有没有去蜈支洲岛,我如实相告,没有。我只是说我去过林场边的一个水库,在那里钓了不少的罗非鱼。其实我更多的时间还是躺在大海客厅里的那张沙发上发呆,要么就是久久地伫立在阳台上眺望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没有问我有没有看见麻雀,我倒是好好地观察了一下,还真没有见过一只麻雀。

离开陵水后我便去了临高,大海的电话依旧频繁。一次他发来微信问“近况如何”,我回答:我还真的没有看见过一只麻雀。但我坚信它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只是我们没有看见罢了。

我准备给大海发一条微信,告诉他藏在我心里的那个秘密。

2021-03-0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2204.html 1 3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