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二八年华，嗜书。父亲买回《古文观止》，上下两册。美文妙句，经典篇章，我视为奇书，手不释卷。下册之首即为李密《陈情表》，对着注释，逐字逐句，初读倾心，再读饮泣。诵读多遍，背得滚瓜烂熟。适值年少，情感充沛，寥寥六百字，几度泪朦胧。有道是：读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字字珠玑，直达人心，如金句刻琢于心。即便年逾五十，密言根植于心，任意抽丝，如吐莲花，越品越有味，越长越体会。

蒙密言之训，常怀孝廉之心。犹记得，幼时不慎落水被救，母亲在夜幕下抱着我，顺着河唤我乳名，召我魂魄；犹记得，少年患疟疾，父母安置我在手推车上，借着月色推着车，一路小跑去乡医院；犹记得，父亲为我求学东沟镇，拖着虚胖之躯，往返单车百余里，气喘吁吁终未成；犹记得，母亲头顶烈日脚踩炙热，步行六七里，饥肠辘辘来为我洗衣。躬亲抚养，不计苦累，天下父母莫不如此。每每想起，不禁掩面而泣，唯愿日后报恩。“生当陨首，死当结草。”那时爱写日记，字里行间，尽孝之心不输李密。

一九八四年，突遇凋殒之痛。我赴河北上学的第八天，父亲因突发脑溢血病逝。概因我考了大学，举村唯一，荣宗耀祖，父亲因大喜而大悲。“子欲养而亲不在。”我悔我痛，恍然如梦。人生之无常，生命之脆弱，竟在侧目之间。丧父之后，我暗自起誓，毕力尽孝，且行且珍惜，希望能安享晚年。

时年我方十八，尚不知生活不易。家无砥砫，外无强亲，母亲一介农妇，年近六旬，默默背起重任，忍辱负重，立志供我毕业，以遂父亲之遗愿。母亲自此省吃俭用，抱病劳作，轻重一肩挑，里外一人扛。偶尔求情官员，哭诉窘迫，博取救济。夜间壮着胆儿，徒步五十余里去镇上卖泡桐，换取我的学费。四年挣扎，节衣缩食，终至我毕业，如释重负。

毕业进城，远离了母亲。以工作之名，游走城市，穿行于灯红酒绿，淡忘了乡野故里。白发苍苍的守望，泪眼盈盈的盼归，母亲在落寞中为儿祈祷。每思此景，愧疚于心。母亲犹似刘氏，而我岂是李密？“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我又何尝不是？没有母亲倾付心血，我无以成学业，亦无以至今日。我欲何以为报？

二OOO年，为稻粱谋，我远赴深圳。时时来电问候，母亲皆言甚好，唯虞扰我。想李密“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竟“辞不就职”。而母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却不闻不顾地去了深圳。天渊之别，自惭形秽。李密金句时常浮现脑海，如钟震耳。每年春节始归，母亲望眼欲穿。母子常坐斗室，聊至深夜。聊父亲生前之事，母亲道来点滴，不免动容；聊村头巷尾之事，母亲略加评述，时有唏嘘。昏暗的灯光，寒冷的小屋，竟是母子最幸福的辰光。母亲叮嘱，吃穿莫省，身体为重。不时侧视我，掂量肥瘦。我亦打量母亲，白发如潮。母已年迈，又患脑梗，言语尚好，拄拐而行。我亦痛楚，心似丝网，中有千结。终不能侍奉左右，去南方淘金。每次送别，母亲立于院后的杉木丛中，目送我拐了两个弯，至视力不及，依旧远眺。我回首时，母亲已化作一个符号，踽踽独行在暗无天日的院落。

二O一五年国庆，母亲脑梗复发，不能起立，靠轮椅度日。适值女儿求学，经济拮据之时，我亦未能如李密“侍汤药，不废离”。明知“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终没有“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先托小妹照顾，后托母于养老院。母亲没有责备，只是默默流泪，与守了大半辈的小屋告别。直至临终，才又回到小屋。其中多次梦回故土，欲回小屋看看，奈何我在外地，无人奉陪。一生最后的夙愿，终未成行。再回老宅时，母亲已时日无几，且体痛至极，意识模糊，无法睁眼打量，全无主人之态。前后判若两人，小屋无语相对。未几日，母亲永眠小屋。

再经丧亲之痛，世上已无温暖。天漏雨，地崩裂。

而今人去宅空，空余悲悔莫及。常忆起父母，泪沾衣襟。少读密言，咀嚼如兰，立孝为先，以此明示。后投身生活，羁绊如麻，若无数双手抓牢后襟，动弹不得。少时立志孝道，已为世俗绑架。遥想母亲朝枚之年，门庭清凉，形单影只，独坐老宅，奢望儿女归来，冀盼儿孙绕膝。每忆至此，心有千结。“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老宅依旧，树木无情，此景已成旧时事。

母亲犹在，眼含期盼，此情化作梦中泪。

母亲走后，时常诵念《陈情表》。再品密言，始知志易立，事难为；再品金句，始知所以为金，不在词华，难在躬亲；再品李密，始知美德已落了历史的尘埃。如我之辈，众相万千，舍近求远，舍亲求荣，岂是三三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