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浩

巴掌大的一块蔬菜地，母亲忽然留出一角，长了萝卜。家里长萝卜还是在我小时候，萝卜缨榨干汁水，用盐醋油一拌，佐粥特别香。萝卜或干煮，或生吃都行，烧肉更是难得。这是几十年前的记忆，一旦被母亲的举动翻检出来，神往有之，慨叹更有之。吃饭时，母亲说了好多有关萝卜的话，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萝卜进城，药铺关门；萝卜上市，医生没事。母亲曾经是乡村医生，别看年近八旬，一头银发，体检的各项指标比我都正常，让我惭愧。

萝卜种子下地后，母亲几乎天天围着地头转。当有一天拽着我去看时，地里的萝卜已然是芃芃的一地翠绿了。除了施肥，萝卜在生长期无需费心管理，故而母亲很少去搭理，直到秋后，才偶尔背着手去巡视。母亲其实在等待霜降。萝卜的那种不辛又辛，不冲又冲的味道经霜期一淘，就寡淡了许多，还添了些许清甜，吃起来特别脆，齿清舌温，肺凉心安。难怪宋代的刘子翚会感慨赋诗：“密壤深根蒂，风霜已饱经。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生活既入世，精神又出世，日子便是好日子。

萝卜起田后，土气未褪，母亲会挑一个体态瘦长丰盈的，洗净，切一段，咬几口，还把余下的一段塞给我。母亲的牙齿真好，雪白，一个不缺一个不松，咬萝卜如同嚼豆腐。而我的基因似乎来自父亲，无缘无故，牙齿松动。母亲为人忠厚老实，牙好是生活对她的厚爱，独独对我有偏见，大概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吧。

收获了萝卜，母亲的一手厨艺有了用武之地，开始变着花样，或让萝卜扮成主角，或委以配角，在饭桌上唱响一出出的精彩大戏。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菜部》中说萝卜乃蔬中之最有益者，母亲可谓深得三昧，每每食之，我便想起了“咬得菜根香者，则百事可做”的古语，萝卜里蕴含的哲学也不简单。母亲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喜不形于声色。她这一辈人，在经历了一番人事苍茫之后，咀嚼风霜岁月，已然味同萝卜了。

萝卜一时吃不完，母亲就在院子里挖个深坑埋起来。如果逢大雪天，母亲会铲满一瓮干雪藏萝卜，待到开春，雪还没化，能保萝卜依然簇新如刚出土，一点不减土气。母亲说：“这样多好，什么时候想吃就扒出来几个。萝卜没了土气就不是萝卜，不好吃了。如果腻了，等过年和你妹妹家一起吃。”不料因疫情影响，各地倡导就地过年，妹妹一家今年春节没回来。母亲有些失望，大年三十除做了几个拿手的萝卜菜外，还特意留了些，说等妹妹一家清明回来祭祖上坟。萝卜是土人参，吃了可以通气，解春困。春气动，阳气升，萝卜能宽心。你徕工作忙起来哪顾得了这些？人吃苦，萝卜补。母亲年轻时少言寡语，年龄大了总是叨叨不绝。母亲的唠叨不仅一点不烦，反而令我感到特别亲切。

萝卜下得了厨房，也上得了厅堂。有生活的画家每每青睐大白菜，也常常钟情萝卜。譬如齐白石，把萝卜青菜同时画进了画中，只寥寥数笔，就把人生况味和生活气息晕染无遗，简单的东西提炼出大境界，才是大师。

人到中年，视力下降实属生理现象，但前些日子，妻子眼睛忽然红肿起来。母亲见状，连忙到超市买来萝卜，和几样水果一起榨汁给妻子喝。母亲说，萝卜含有多种维生素和钙铁钾等物质，特别是胡萝卜素对眼睛和皮肤有良好的保护作用，还有降压、舒心、利尿、抗癌等功效。百病在心，萝卜良心，要多吃。喝了几日，妻子眼睛红肿的症状真的消失了。从此，妻子接过了母亲的萝卜烹饪手艺，而且推陈出新，创新成果经常得到母亲的夸赞。萝卜滋养出一家人的和睦气氛，也是大手笔。

也许母亲感到自己真老了，力不从心了，今年开春，母亲把种萝卜的任务交给了我。一个萝卜一个坑，在拿起钉耙锄头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深深地根植在萝卜的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