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很多次离开,有时,你并不想离开,但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你,使你无法不离开。当很多离开连接成一条直线时,就变成了永恒的消失。
现在,当我眺望小镇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多镇上的人一下子就在现实中消失了,没有一点铺垫,没有一点预兆,说消失就消失了。就跟他们最初出现的时候一样,他们最初也是一下子就存在于某个地方,也是没有一点铺垫,没有一点预兆。再也没有哪个词比“消失”更与我们休戚相关了。我们存在于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消失,或者说,为了消失,我们才存在于这个世上。我的这个奇怪感觉肯定与我的离开有关。离开是一种暂时的消失。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很多次离开,有时,你并不想离开,但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你,使你无法不离开。当很多离开连接成一条直线时,就变成了永恒的消失。而所有的变故,包括死亡,都是在你离开时发生的,当你每次回来,你会发现一些人突然不见了,他们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再也无处找寻,我又要说到郭新明和曹金元了。在你生命中,总有一些人你无法剥离,看上去,他们跟你毫无关系,但你生命的纬线里却有着他们丝丝缕缕的线头,怎么抽也抽不掉。换句话说,你往昔的生活,就绵延在他们身后,你只有通过他们才能跟过去重叠。
郭新明这位可爱的书呆子,总是在小镇边缘不断奔跑,他边跑边以军人严肃的口吻喊着“一二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郭新明的“一二一”,小镇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他的“一二一”是小镇的沙漏,也是小镇人的定心丸。每当听到“一二一”,人们会说,郭呆子又在跑步了,言外之意,生活的齿轮正在正常咬合,一切如常。同样,要是没有曹金元的号子声,小镇就会寂寞很多。曹金元的号子声非常烦人,这主要是因为他号子的腔调是南场人的口音。南场口音是一种十分剽悍的口音,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口音比它更聒噪。另外,曹金元打号子简直是一种哀伤的哭诉,两者合成为一种怪异难忍的声响,你会觉得什么东西在被尖锐地撕裂,伤口在狰狞地裸露。然而,在人们看来,小镇的尘世生活因为曹金元的号子声而变得生气勃勃。
我还想说说陆炳龙。小镇上有很多“渣子”,陆炳龙是其中一个。他那时已经人到中年,光头,中等身材,总是面露凶相,咋咋呼呼,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找出理来。他逞强好斗,是那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狠角色。作为剃头匠,他耳朵上永远夹着一把梳子。他家也是临河而居,理发店就开在家里,一进门就是几张理发椅。受他耳濡目染,两个儿子也会理发,忙的时候,父子一起上阵。事实上,陆炳龙的生意一直很忙。跟我家一样,他家也是夹在马路与河流之间,不同的是,他家门口有座水泥桥,正是水泥桥使他理发店的生意忙碌起来。那是一座用两块水泥板搭起,很简陋的桥,宽度不会超过150公分。这座狭窄的水泥桥,人流量却十分密集,它是小镇与北坎公社三大队和海边相连的唯一通道。从早到晚,过桥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人顺便理个发,有些人纯粹为了歇个脚,所以陆炳龙家整日高朋满座,人声鼎沸。陆炳龙那张絮絮叨叨的嘴从没闲着的时候,他高谈阔论,声调特别高,加上也是南场人,他制造出的噪音跟曹金元的号子声相得益彰。在炎热的夏季黄昏,陆烦龙家在户外吃晚饭,全家围着一张方形木板桌,上面摆着咸瓜子、咸鸭蛋、炝泥螺和臭蟹渣,以及一盆黄澄澄的玉米糁儿粥。过桥的行人总是会驻足参观饭桌上的内容,很多时候,木板桌被行人围满了。
吃完晚饭,陆烦龙喜欢拿着蒲扇到水泥桥上乘凉。他坐在一张爬爬凳上,软塌塌的大肚子从胯间垂挂下来,几乎快要垂到桥面上了。接着,他老婆也手持蒲扇和爬爬凳过来了。他老婆也是个面相很凶的女人,操一口南场话。两个南场人坐在桥上叽叽喳喳聊起家长里短,仿佛在相互谩骂。很快,陆炳龙的两个武夫般的儿子和两个说话尖刻的女儿也坐到了水泥桥上。在最初的时候,这座水泥桥被陆炳龙一家霸占着,他们发现,作为驱热的蒲扇,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河风习习,像水流漫过躯体,十分惬意。在夏季燠热的夜晚,整个小镇躁动不安,人们被炎热驱使着四处走动,你会听到很多凌乱的脚步跟蒲扇与空气摩擦发出来的呼呼声交缠在一起。有些人出了东街口往南跑,发现了坐在水泥桥上的陆炳龙一家。陆炳龙一家垄断水泥桥的局面就这样被打破了。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小镇人头一次发现水泥桥简直是乘凉的天堂。也可能是陆善堂头一个发现的。在夏天,身材魁梧的陆善堂总是敞着怀,露出一簇乌黑的胸毛,让人想起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陆善堂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事不会掖着藏着,他发现水泥桥的秘密后,就回家搬爬爬凳了。那时,小镇每户人家都有几张爬爬凳,在上午,你会看到很多人坐在家门口的爬爬凳上劈文蛤。陆善堂回来搬爬爬凳,他老婆冯耀珍也跟着去了。当然,我也带着我姥娘去了水泥桥。即便岸上再闷热无风,桥上却总是凉风嗖嗖,它是河流分泌出来的吗?坐在水泥桥上,你会发觉河流简直成了星河,那些明亮的星星简直就是碎银子,撒在你脚底下。在后来若干年的夏季夜晚,150公分宽的水泥桥上坐满了乘凉的人,还有人铺了一领草席躺在上面。偶尔的一次,我发现所有坐在爬爬凳上的人都把赤裸的腿伸出来,组成一长溜的“枕木”,而过桥行人就从那一长溜“枕木”上经过。让我惊诧的是,当过桥行人骑着自行车,那些自行车也从那溜“枕木”上驶过去了。
多年后,当我回到小镇,我再也听不到郭新明的“一二一”了,曹金元忧伤的号子声也消失在时间深处,小镇变得喑哑了。不仅如此,很多人我再也无法看到了,包括那些在水泥桥上的纳凉者。那座水泥桥成了一个象征。我知道,那些消失了的人其实离我很近,就隔一层薄薄的纸,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捅破那层纸。谁能捅破那层纸呢?尽管它薄得不能再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