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美食家蔡澜说，了解一座城市烟火气的正确做法，就是进驻公寓式酒店，依靠那里的冰箱与电磁炉，获得逛菜市场的自由。在南通，我的确是靠着逛菜场的收获，吃上了自己做的蒜蓉蛏子和姜片乌菜。

逛菜场常有意外收获。酒店附近的菜市场像火车道一样修长，在一片居民区内曲曲弯弯延伸，在那里，在出售水果和鲜切花的摊位附近，出现了一个卖零头布的小摊位，摊主弄了一个高高的竹架，将长长短短的蓝印花布、土织花布，还有棉麻混纺的普通花布，都挂在上面。

一种回到老家过暑假的感觉，立刻慑住了我。在我老家，也是这样，当地的纺织企业会在初夏，集中出售一尺宽或两尺宽的零头布，手巧的人买回去自己缝纫，可以制作茶席、遮阳帽、布包、枕套以及发带，有的老人家甚至用它们来裱糊扇子，或者做一个茶瓶套子。他们的茶瓶是那种普通的玻璃瓶，泡绿茶或白茶，茶色历历在目，不会像保温瓶一样闷出一股熟味，但瓶子烫人，用零头布做一个茶瓶套子，收口，附上背带，就可以隔热，还方便把茶瓶神气地斜挎在身上出门。茶瓶套子上的图案，一只雀鸟飞临绣球花，长长的黄木香枝条下松鼠在游走，鹭鸶在荷花荡里卷起一条腿小憩，都像写意国画一样美。总之，挎上这茶瓶子，最寻常的老人家也有了几分精神气。

这些零头布大多是成衣或床品企业留下的边角料，卖得很便宜。只要你能详细表达自己想做什么，摊主也负责简单的裁剪与缝纫。当然，作为近现代纺织业的重镇，南通的零头花布与众不同，特别是蓝印花布与土织布，令人目醉神迷。

众所周知，因为刮浆、染色与晾晒工艺的限制，手工蓝印花布都是窄幅的布匹，一匹布很少超过12米，做衣裳很容易剩下一溜儿。但就在这窄窄的一片零头布上，唐诗宋词依旧像商量好了一样，以蓝白双色缤纷安排，让你忍不住想象它们缝在靠垫上，缝在茶席上，或者缝在裙摆上，带来的美好气氛：“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别院深深夏篥清，石榴开遍透帘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正因为零头布那么狭窄，图案也不完整，树只露出斜枝，花只露出半边，扭头而望的喜鹊不见同伴，反而给人欲语还休的想象空间。摊主说，如今也很少有人用整幅的蓝印花布来做成套衣裤，只有小吃店服务生或旅游景区的表演者才这样穿，普通上班族，合该将蓝印花布做成阔腿裤的一线高腰，或者从百褶裙的褶皱中露出一点图案来，穿花蛱蝶也好，点水蜻蜓也妙，掩藏得更深，才有夏木阴阴的味道。

摊主以衣叉挑下一条土织布，让我观赏，说是南通大学纺织服装学院的老师们偶然在印染厂的仓库里，看到上世纪南通婚庆人家必要用到的床品，被那本白床罩上的“囍”字惊到了，于是想方设法复制了当年的土织机，自己琢磨着如何穿纱捻线，织出了同样厚实、干松、肌理微微粗糙的土布。摊主说：“这是老师们送给我的零头布，为了交换现在难得一见的蓝印花布图样。你闭上眼摸摸看，这种花纹力道之深，跟工厂里出来的普通印染完全不一样的。”

我依言摸了摸那零头布上的“囍”字，深受震撼。图案是微微凸起的，就像一笔一画极为虔诚地写出的行楷一样，而为了织出这些字，在织布之前，老师们就将纱线染成了老成深湛的玫瑰红色，再经过精密的计算，以土织机穿梭织成。它们像一枚印章重复不断地深深镌刻，又像一朵朵花浮漾在夏日的幽深小径上。所有的“囍”字既是质朴的承诺，又是欣悦的憧憬，既是庄严的盟誓，又是单纯的心意，它们彼此独立，仿佛隔着云雾与山水，又仿佛心心相印，从未分离。

这几小块“囍”字布，摊主并不打算出售，那是她感受工艺之美的物件，也是她与懂行的顾客愉快答问的源泉，她回复几位老顾客：“等你家姑娘出阁，我可以送给你。缝在枕套上，很美，也相当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