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出走

□王春鸣

我慢慢地明白了,人生其实就是在父母荫蔽下的那几年,你可以傲娇,可以矫情,可以出走。

读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有点糟糕,而父亲对我要求特别严,并且火眼金睛,每次我把七十多分的那个“7”描成“9”,都会被一眼识破,打在身上的鞋底就又多了几下。因此每到领成绩单的期末,我都会邀请弟弟和我一起离家出走,因为他的成绩比我更糟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成行的两次出走,都只有我一个人。

第一次出走前路迷茫,我不敢走远,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就回过头来,磨磨蹭蹭地到了家附近,钻进了棉花地里。白色和红色的花朵、小小的青色花铃,与一个委屈害怕的身影轻轻摩擦碰撞。棉花株比我稍矮一些,我就蹲下来,透过叶影看见自家和邻居家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还听见爸爸那辆大自行车链条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是出去找我了吧,谁让你要打我!到晌午时分我枕着书包,在棉花地里睡着了,蚂蚁顺着我的手背爬上爬下,睡梦里听见奶奶拖长了声调在喊我的小名,那声音一点点近了,她是蹲在地上,一垄一垄地拨开棉花叶子在找我。

第二年的出走是因为分数更不能看了,因为在学校打架骂人,评语也写得不好看,这事儿一看就不能善了。而且,外婆在上海动手术,妈妈去伺候了,挨打的时候也没个拦着的人,我权衡再三,狠狠心出走了个远的。

一出袁灶小学的门就往西走,路上看见卖棒冰的,还买了一支绿豆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一个地名:金乐。我就从那里拐弯,向北,一路上看见稻田浩浩荡荡又整整齐齐地铺向天边,走走停停直到傍晚的时候,田边的水渠开始放水,许多小蟛蜞慌慌张张地爬上来,有的都到了马路上,举着钳子吐着泡泡。我那时候已经恹恹的,心里担忧着怎么还没有人来找我,怎么还没有找到我,看见蟛蜞,兴致缺缺地随手抓了两只装进书包,正直起腰来,被一只大手拎住了,是小舅舅,他满头大汗,自行车倒在一旁。他以为抓我回去还要费一番周折,谁知道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就乖乖地上了后座。那天,奶奶是继续在棉花地里找我,爸爸是向东一直骑到了二甲,我坐在家里写好了检讨,大口喝水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现在想起这次出走,我还在后悔,那时互相联系只有靠写信,舅舅找到了我也没法通知爸爸,他重重地顿自行车的声音好像千军万马在布阵,然后脸色铁青地进屋,我既没有逃脱原本就该挨的打——还被加了料。

那时候我是多么倔强啊,我的出走是逃跑,也是宣战和威胁。因为我知道,打我的人很爱我,我就要让他尝尝,把我丢了是什么滋味。

爸爸是语文老师,他打完了人还会讲道理,我什么都忘了,就记得他说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我和娜拉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是他抛给我一个经典命题:娜拉出走了以后怎么办?你出走了以后怎么办?那篇想象作文把我写哭了。出走的事情,还是等到长大了,有力气了,也挣到钱了再说吧。

但是我慢慢地明白了,人生其实就是在父母荫蔽下的那几年,你可以傲娇,可以矫情,可以出走。因为爸爸妈妈亲人们会把你找回来,但是别人不会。

现在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棉花地早已消失,我无处藏身也不再出走了,因为,没有人会找我。

于是独自的出发换了一个名字,叫作远游。出走让我喜欢上了那不确定的远方,可以回头的远方,也许我瘦小轻盈的身体就是为了和流浪相配。现在我去往荒凉之地,看茶马古道上的野松,想念苏轼、木心、大德的画;看川藏公路两旁的山岭,板块的挤压和地表的升降如何释放出澎湃和辽阔的生命力。来到海边,给消失的爱人写张九龄的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

几年前有一个新年,在富士山脚下的小餐馆,筷子的封套上,读到种田山头火的俳句,忽然又明白,“此次云游,寒蝉孤飞无尽头”是出走,“格子拉门新糊过,室中只我一人坐”,也是出走。

2021-09-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3136.html 1 3 出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