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领衔世界东方的江河，在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大地上，日夜浩浩荡荡地行旅抒情。

五千年来，万里长江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歌颂她赞美她的诗句了。而千古长江流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终于有一首当代长歌诞生了，这就是沙白先生的《大江东去》。没有重复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长叹；却也追随了毛泽东“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放之情。当代长江，终于有了一首豪迈且壮观、长达176行的气象万千、畅快淋漓的长篇抒情诗。

我第一次闻知《大江东去》，是聆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千里声波中波涛起伏的朗诵。那是1960年初，我的躯体与精神，正在一起拼命拔节，一起向上生长着青春期，少年的热血沸腾起来。

那是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那又是个精神昂扬向上的年代。我很幸运，听到了沙白先生的《大江东去》，得到了充沛的滋养。那以后，我一直读沙白的诗、继而读沙白。再后来，我知道了程抱一：这位旅法的华裔思想家、法兰西学院第一位来自亚洲的终生院士，他说“人具有最大的可能性”，迅疾点燃了我关于沙白先生的更深层次的思绪。

沙老，身材不高，也不壮硕，97岁高寿，仍像是一株修长的芦苇。君子风度，温文尔雅，性情内敛温和。可是，在他的胸膛里，能容得下长江壮阔，他的喉咙里，能唱出浪花飞卷，且浩浩荡荡一发而不可收，从源头一直唱到大海，直至声浪喧响波达五洲。

我曾数次询问沙老，《大江东去》既然诞生在1960年代初，那么，当时播下这粒诗歌种子时，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又究竟是什么力量催生了它？我想探究根系上的缘由。终于有一次，沙老回答了，回答依然波澜不惊。我认识您几十年，您一贯的少言寡语。听着您的静水流深、平缓无波的话语，所有《大江东去》中的豪迈壮阔、狂放不羁的诗句，从您的口里，我却一句都听不到。我只听到了波澜不惊的语气，我只听到了轻描淡写的语句。竟然，您的气吞万里如虎的《大江东去》，却是起源于您的《杏花·春雨·江南》的千年婉约，起源于您走进江南水乡后，满怀对新农村生活的热爱而写出的《江南人家》诗三首。这三首诗，插秧于1962年的春天，秀丽于那个奇特的年月。北京的《诗刊》，于1962年第2期发表了《江南人家》。一时间，好评如潮。那年月，这种婉约太稀少了。可是，另外也有一种声音在质疑。有人指责您的不合时宜的风花雪月、水乡歌谣了。有人指责您没有写出电闪雷鸣了。

于是，您的从不张扬的性格更加沉默了。

也就在这时，您胸中的长江开始涨潮了。您是长江的儿子啊，家乡就在长江口北岸的白蒲古镇呢。您的少年到青年的足迹，就像风帆一样地来往于大江两岸呢。除了《杏花·春雨·江南》的风雅歌咏，除了《江南人家》的水乡船歌，您心中的亚细亚第一大河，一直都在日潮夜汐中激荡着。您憋着一口气，干脆就下它一把子大力气，把关闭太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吧！您心中的长江波涛般的大歌大诵，终于有了一泻千里的机缘。一年多以后的1963年11月，还是北京的《诗刊》，长诗《大江东去》在头条位置发表了。当代中国的长江，终于有了一首动人心魄的长篇抒情诗。

58年过去了，我又重读《大江东去》，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首长江的当代长篇抒情，并没有被岁月的绳索捆绑住，它是一首真正流传至今的诗歌长卷，它是一条真正诵读至今的诗歌大江。它没有因为流经的岁月长久而断流，也没有因为一代代读者的更新而干涸。它所歌咏的，是生生不息的华夏儿女不断进取的精神，是永无止息地奔向大海奔向太阳的民族精神，是不会落下翅膀的一首飞向无穷未来的长歌。它已经走进了当代中国诗歌史。在《大江东去》的结尾，沙白先生这样歌唱：“今天的波浪，接着昨天的波浪，今天的战歌，接着昨天的歌唱；永无休止，永不改向！”“大江呀大江，还要向前，向着东方，向着大海，向着太阳。无限空阔的海洋将属于他，无限光亮的旭日将属于他，无限瑰丽的虹彩霓霞都将属于他！”

重读《大江东去》，我读出了什么是生命的生生不息，这生命既属于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也属于沙白先生这首传世之作。

□王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