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微

唐宋以降，词坛式微。幸好清代出了个纳兰性德，词是写得真好，被况周颐称作“国初第一词人”，又被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我本人对词这种文学样式的鉴赏兴趣略甚于诗，多年前在读遍了唐五代两宋词之后，试图在元明清沉闷的词坛余晖中找到些许别样的亮色，结果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发现了纳兰。找来他的《侧帽集》和《饮水词》一读，不仅对纳兰词迅即服膺，甚而至于对纳兰其人也痴迷倾倒。为了查找关于纳兰性德的第一手资料，我仔细翻阅了《清史稿·文苑列传》中的《纳兰性德传》，感触良多。

从这篇传记来看，纳兰性德一生的故事与他所写的349首词基本上互为注脚，所以这篇传记可以当作一部很不错的“纳兰词纪事”来读。据该传记载，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明珠子也。”其父乃康熙朝权倾朝野的大学士明珠，出身这样的显族，纳兰自幼所受的文化熏陶自然是得天独厚，“数岁即习骑射，稍长工文翰。”但优越的教育环境说到底只是外因，纳兰作为一个满族人，却能在原本属于汉文化范畴的词学领域取得许多汉族才子穷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成就，这不能不让我心服口服。说到底，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他的文思和才情是与生俱来的，跟任何应景式的后天训练关系不大。纳兰性德就是一个为作词而生的人，天生的贵族气质自然而然地笼罩于作品之中，“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纳兰是满族人，可从他结交的好友来看，却基本上是一些对功名利禄不太热衷的汉族文人，比如顾贞观、朱彝尊、严绳孙、陈维崧、姜宸英等。纳兰与这些远离平庸和俗气的文人朝夕厮磨、同气相求，加上自身对生活的感悟和对美的独到理解，落笔生花，成为纵观元明清三代唯一堪与北宋媲美的词人，也就不足为怪了。然而天妒英才、福慧无常，千年难遇的词坛奇才纳兰性德竟如昙花一现，以30岁的英年匆匆撒手人寰。纳兰词余香存世，后人追念前尘，徒自唏嘘。

《清史稿·纳兰性德传》说：“性德善诗，尤长倚声。遍涉南唐、北宋诸家，穷极要眇。”不要以为纳兰词格调高远就会曲高和寡，事实上他的词作“清新秀隽，自然超逸”，很平易好懂，越是如此就越会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也越容易有名句流传于世。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纳兰的好友，比纳兰小4岁，曾在一首诗中写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饮水词》是纳兰词集名，由此可知当时纳兰词已是家喻户晓。类似地，北宋大词人柳永的词作也受到叶梦得的赞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王国维语），他的词感情真挚，摹态活泼生动，写情缱绻缠绵，没有什么刻意的雕琢，很容易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读者似乎能从纳兰词中寻找到活生生的自己，拍案叫绝之余会恼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如此精准地表达出来！

相较于纳兰各种类型的词作，我最爱读的是他作为“千古伤心词人”发出的慨叹，尤其是对刻骨铭心的爱情作出的反思，以及在他的爱妻卢氏去世以后陆续写下的追忆之作。从《清史稿·纳兰性德传》集注看，纳兰的初恋情人是自家的一名侍女，双方的感情很真，但两人地位的悬殊决定了这段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久久难以释怀的情思化为脍炙人口的妙词警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纳兰性德的第一次婚姻很美满，又很短暂，迎娶的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气质美女”卢氏。对纳兰来说，卢氏的出现恰如雪中送炭的情感救赎，让他真正享受到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对爱情内涵的领悟也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二十出头的纳兰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满足于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软语呢喃，而是向往过上类似于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讲史赌茶”的二人生活。在婚后的两年内，卢氏的红袖添香和温柔以待转化为纳兰强大的精神动力，顺利完成了1800卷《通志堂经解》的校勘、注释工作。这一卷帙浩繁的儒家经典整理成果，无疑是纳兰除精彩词作外，又一令人叹为观止的学术亮点。可以说，卢氏的出现，使纳兰高贵的生命砝码大大增重。然而对纳兰来说，留住美好居然是一种奢望。三年，仅仅是三年，卢氏即因难产而永远离去。世间最令人消受不住的，便是对美的祭奠。这间爱的小屋内，从此再无爱他的人，纳兰的整个世界开始下雪，冷得让他无法多爱一天。在怀念卢氏的日子里，一首《蝶恋花》写尽尘缘虽短、人去情犹在的慨叹，其中“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两句更是暗合柳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旨趣。今天我们读其词，悯其遇，慕其人，若论其美学等级，当直追北宋苏东坡追忆亡妻的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纳兰为卢氏写下的诸多悼亡词中，最令我感动到骨子里的是这样几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一切还没有细细咀嚼够，已经突然画上了句号，个中滋味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顿悟。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遣词虽平淡无奇，内中潜藏的愁苦却无以复加。“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谓往日不起眼的夫妻琐事，想来恍在昨日，如今爱妻已魂兮归去，阴阳相隔，自己从此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徒增悲怆！纳兰的这几句词读来如佛家当头棒喝，令人醍醐灌顶，高妙得让我等寻常百姓刹那间感觉到自己其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并真正懂得要倍加珍惜那平常得随处可见的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