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以为河流会一直让我们快乐下去,但从河流被污染的那天起,我们只好黯然离场。
萦绕在我心头的,永远是流经我家东山头的那条河流。我总是多情地将它说成是从远古的《诗经》里流出来的:河水清且涟漪……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下河边的女人,她们两手拎着待洗的物件,婀娜着腰肢,杨柳般袅袅婷婷,出东街口去往石头河埠。“石头河埠”是我命名的,它是由条石砌起来的,宽大的台阶,一级一级缓缓而下,一直进入水中。石头河埠位于陈希芳家屋后,正对着东街口。上午八九点光景,是石头河埠最热闹的时候,那儿成了女人的世界——大呼小喊,家长里短,飞短流长,孩子哭老婆叫。触及河水的那道台阶被挤满了,所有出没于水中的女人之手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折射得柔媚而性感。多么清澈的河水啊,能清晰地映出每个女人的秀美的面庞。下河边的女人们都捎带着文蛤去洗,而凑热闹的小鱼们闷头闷脑钻进竹篮里,它们无法抵御文蛤的鲜美诱惑。女人们乐坏了:洗文蛤有了另外的收获,那些被捕获的鱼最终成了猫的美食。有时,曹金元会见缝插针将水勺从女人们头顶伸进河里,引来一片娇嗔的叫骂。曹金元的身影总是跟水桶和扁担连在一起,他给染坊挑水,也给别人家挑水。挑回去的水,用矾打一下,就能直接饮用。是的,那条河流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有人夸张地说,像放了糖,甜津津的。
是谁最先发现河水变成一副可怕的面目?像是倾泻了大量酱油,清澈的河水瞬间发黄发黑,伴随着刺鼻的异味。那时,纯朴的小镇人还没将它跟刚建起的印染厂联系起来,直到有人发现印染厂有毒的污水从一根粗大的管子汩汩流进河流,这才如梦初醒。印染厂是小镇一帮年轻人搞起来的,他们一副重整山河的派头,发誓要让小镇旧貌变新颜,而矗立起一座工厂是必不可少的。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领头人为什么要选择污染严重的印染厂呢?小镇这个弹丸之地,能经得起这个巨大的污染源的肆虐吗?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整个小镇,除了信发再没有谁起而抗争。那些日子,信发骑着脚踏车奔走于县城与小镇之间,向相关部门痛陈印染厂对环境和生命的危害,然而印染厂的烟囱一直巍然屹立到现在。从印染厂开始生产的那天起,癌症的魔掌就频频敲响小镇人家的屋门了。有人做过统计,每三户人家就有一家被癌症糟害过。
在人类历史上,河流会给人们带来文明和生命,带来生生不息的生活图景,但是河流一旦死亡就不该叫河流了,它从大地的版图上被删除了。小镇的那条河流应该被称为“毒液的容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存在至今,后来我每次回到小镇,总不忍目睹河流凄惨丑陋肮脏的样子——酱黄的水面漂浮着油污、塑料、死猫、成堆的垃圾。苏童认为“河流内心是很复杂的,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脑器官”(见苏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年8月版——作者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河流应该是有记性的。它肯定记得曾几何时女人们下河边的热闹场景,记得那些快乐的小鱼在洗文蛤的竹篮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如今那些如精灵般的小鱼何在?而女人们每天都会发愁——去哪儿淘米呢?去哪儿洗菜呢?去哪儿洗文蛤呢?又去哪儿汰衣服呢?我姥娘也愁得不行,从前,河流鲜活的时候,我姥娘都是在我家河埠下河边,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有一次,我姥娘在河边汰衣服,一直觊觎远方的木盆突然漂走了,我跃入水中,三划拉两划拉,游过去追了回来。那时我也就十来岁的样子吧,但我已能踩水了,在河水中行走如履平地,俨然是《水浒》里的浪里白条。我的水上功夫当然是河流赐予我的。当夏天来临,河流会成为我和小伙伴们的家园。我们整个夏天就泡在里面,捉虾摸蟹挖河蚌。当船只驶来时,我们会拽着船尾顺流而下,像一片轻盈的树叶,在水面掠过。我们隔三岔五就游过河去偷西瓜,当瓜田主人追过来时,是河流拯救了我们——我们抱着西瓜潜入水底,就像当时我们手不释卷的连环画《雁翎队》里的雁翎队员。即使在冬天,我也眷恋着河流,想亲近它。于是,我成了小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冬泳。在脱衣下河的那一刻,我冷得浑身筛糠,但一旦进入冰冷的水中,那种突如其来的灼热感和战胜自我的骄傲让我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然而很多人不这样想,他们都以为我掉进茅缸里了,正跳到河里去洗呢。我每次冬泳,岸上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听到有人用启海话说:“刘家小鬼又掉进坑坑(茅缸)里去了。”我以为河流会一直让我们快乐下去,但从河流被污染的那天起,我们只好黯然离场。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永远留在河流里了。后来我家在院子里打了口井,从此我姥娘就在井台上洗菜了,尽管井水咸得可怕。我姥娘每天从井水里打水,就像是打捞着日子,直到我姥娘再也打不动了,而属于她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黯然离场的何止我们这些孩子?陆善堂在河对岸搭了个窝棚,用扳罾捕鱼。夜晚,从我家院子能看到窝棚里有火星忽明忽暗,那是陆善堂在抽劣质香烟。每次拉起网,都有鱼在网中慌乱跳动。我被深深吸引了,我经常过河帮着陆善堂拉网。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也拥着扳罾,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将网拉起,就有鱼在跳动。陆善堂从不舍得吃自己捕的鱼,悉数拿到镇上卖了,聊补家中无米之炊。后来河水污染,陆善堂硬着头皮待在窝棚里,但捕获的是一堆死鱼。顾新明不用扳罾,而是用簖捕鱼。有天早上,他的竹笼里尽是死亡之鱼。他不明白河水怎么一夜间变得又红又黑了。从前,每到秋天的晚上,河边上会闪烁着点点灯盏,那是人们在“施”螃蟹。一条狭长的网,被一根长竹竿送出去很远,因为有铅做的“脚子”沉底,它便一直滞留在水中。而网头就铺在洗衣板上,只要它被拖动,把网收上来,一准能捕到一只来犯的螃蟹。有一次我和弟弟去“施”蟹,收网时,远远看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螃蟹被裹在网中涉水而来,弟弟迫不及待地跳下河去紧紧捉住。
我相信,小镇的衰败是从河流的死亡开始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小镇的活色生香一点点被死亡的河流埋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