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个人终将沉寂,人类生生不息,眼光放远,跳出自我的思想囚笼,便会看到海阔天空、明月清风。
八月底的落日,印在墙上,宛如油画。凝视之,想起幼年的冬日早晨,晴朗无风,阳光也是这般浓稠。我站到窗前看树,看云,看到一只流浪狗窜入灌木丛。
“有,月,亮。”传来一句童音,娇滴滴,一字一顿。檐下,奶奶在为小女孩洗头。她仰卧在奶奶大腿上,这个角度恰好看到月亮。
我也看到了,月亮像一枚逗号。翻了翻日历,再过一个月,它又成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婵娟。
“有月亮”,这句童言勾起我童年旧事。那天放学回到家,爷爷嘱咐我乖乖在家写作业,他要去田里继续忙活。停电了,烛火昏昏,感到害怕,我“尾随”板车到田里,躲在麦垛后面。麦垛真大,窝在其中就像捉迷藏时躲到一间房屋背后。起初,我还凝神屏息地听取外面动静,众人忙碌。天色渐暗,我越来越觉得无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后走出麦垛,麦子已收完,田野空阔。一轮明月当头照着,浑圆银亮,清晖轻洒。发现自己置身于此,我竟放声大哭起来。那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月亮,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幼年,夏天乘凉时会跟大人念诵:“月婆婆,跟隆隆跑,一跑跑到外婆桥。”那时相信神话,在乡间泥路上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分不清谁跟谁在傻跑。那时逢到月半,大人指着月亮上的阴影说,喏,上面有嫦娥,旁边是玉兔。我睁大眼睛,格外用心地去看,还看到桂花树上挂着一只大竹篮——用来装人们祭月的月饼。
《浮生六记》中记载一则吴地民俗,叫作走月亮。“中秋日,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姑苏地区的中秋节,女人都会盛装打扮,呼朋引伴,她们没有目的地,只是借着月亮的名义,一起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说些清浅的玩笑话。
月色婆娑,木樨花香,绣裙罗裳走月亮的妇女,是诗意栖居在大地上的一群人。
朋友搬家整理旧物,翻出一张纸,抄写的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还有我的网名。有些东西,一时消失不见,未必是丢弃,却是不经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
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要抄写一首诗给他,而且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却记得上学时,这是背诵篇目。早读课,全诗三十六句,大声诵读,感悟诗人行云流水的遐思与一气呵成的哲思相融互摄在春、江、花、月的意象中。从春江潮水、海上明月,写到对宇宙与人生的哲思,写到闺阁女子与他乡游子的相思。洋洋洒洒的七言古诗,起兴于春天的江月,止笔于离情的落月。
张若虚固然文采斐然,这近乎完美的唐诗孤峰,更像他此身、此时、此地的灵感喷薄。明夜再来时,他不会再写出如此非凡之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优异的诗人,本质上是哲人,他对人生总怀有一些哲思。月亮之下,张若虚对人生的这番幽幽追问,在他之前已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在他之后仍旧——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只要人类存在,关于宇宙奥义与人生意义的追问就永远不会停止。答案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是追问本身。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然而每个人都有哲学家的潜质。没有哲思的人生,显得盲目;脱离人生的哲思,显得空洞。
这首诗中间,张若虚先是自问,后又自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而这代代无穷的人生,与年年相似的江月,正如杜牧的两句:“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水声、山色、月光,是人生永恒不变的背景。
个人终将沉寂,人类生生不息,眼光放远,跳出自我的思想囚笼,便会看到海阔天空、明月清风。
倘若没有月亮,古典文坛会缺失多少华美诗篇?痴男怨女会多出多少寂寥?庄子、陶渊明、李白、王维、苏东坡、李清照、张爱玲……这些人,都曾与我凝望同一轮明月,虽然不曾生活在同一段时间之涯,却在同一片明月上产生目光的交叠。当我想到这一点,感觉遗憾又幸运。
黄昏又至,听见楼下行人哼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总归是上了年纪的吧,那份意境留在了歌词当中。歌曲会过时,月亮永不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