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画

读博尔赫斯的诗，在酷暑之日，仿佛独自拐进一条清幽的小径，心静如水。

《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是博尔赫斯的第一部诗集。1923年，时年24岁的博尔赫斯，自费出版了这部诗集，作为步入文坛最初的尝试。

故乡，向来是作家笔下绕不开的话题，博尔赫斯也不例外。他对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城，倾注了无可比拟的热爱:“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在欧洲度过的岁月均属虚幻，我一直（包括将来）都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博尔赫斯的故乡，也是他的文学富矿，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和灵感。

1969年，博尔赫斯再版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在序言里，他说新版本与初版的区别“在于淡化了其中过分的夸饰，打磨了棱角，删除了矫情和胡话。”而1923年的他与1969年的他相比较，唯一的变化是“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则向往清晨、市区和宁静。”

那时，年轻的博尔赫斯的确喜欢黄昏。很多诗里都包含“黄昏”的字眼，也有“晚霞”“夕阳”“余晖”等这些黄昏时分的字语。“希伯来人曾将黄昏初始比作鸽子的晦暝”“追寻着黄昏的踪迹，我徒然地在街头漫步”“时近黄昏，庭院里的两三种色彩失去了分明”““窗外的日落黄昏，犹如镶嵌在时光中的乌金珠宝”……读着读着，我读出一股“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惆怅。想来全世界的年轻人都一样，当拥有大把灿阳韶华时，爱慕的往往是秋天、黄昏、忧伤……这些寂寥的字语，仿佛人生是一种圆满的中和。不过，这些早年的诗歌青涩却不晦涩，虽然有些意象较为平淡，但无处不在的激情足以打动读者。

从诗歌里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很喜欢一个人随意地散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墓园、广场、庭院……已经全部融入他的心底。一个人漫步时的情感最为细腻丰富，无声的凝望和注视中，思绪便沿着寂静之道进入深邃的诗歌世界，“门廊的肃穆、湿气的蒸腾，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这种感受我也时常在独自漫步中体会到。一个人散步，时间的流逝开始变慢，看到路边的杂草和小石子，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感受。所以，在博尔赫斯的笔下，恬淡静谧的街道，幽寂的荒郊偏隅僻地，都成了孤独者的乐土：“舒心地坐在宁适的长凳之上，满目的晚景是多么陶心愉性！”

读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发现他很喜欢使用“镜子”这个意象。在《适用于任何人的墓志铭》中，有一句写得非常好：“其实你就是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在《贝纳雷斯》中，他写道：“我的眼睛从未见过的这座魂牵梦萦的城市，就像是映在镜子里的花园，虚幻而又拥挤，远近交汇，屋舍重叠不可企及。”备注一下，贝纳雷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别称。《思念》里的第一句就是：“整个生活至今仍是你的镜子。”《黄昏》里有这一句：“镜子里的宁谧令人窒闷气竭。”《黄昏时分的田野》里：“空荡的卧室里面，夜幕终将抹去镜面上的光晕。”镜子代表什么？博尔赫斯为什么喜欢用这个意象？是因为他经常一个人于黄昏时分漫行，陪伴他的只有孤寂的如镜子般的影子？还是独行无人打扰的清幽的环境，让思绪仿若镜子那般平静？又或者含有其他的我未曾读懂的某种寓意？无论哪种，我想，镜子是博尔赫斯内心世界一种秘而不宣的写照。独特的“镜子”意象成为博尔赫斯诗歌的文学标签之一。

博尔赫斯在这部处女诗集里，还附上了一封致读者的信：“致偶尔读到这些诗作的人——如果这本诗集里面还有一句半句好诗，首先恳请读者原谅我贸然将之窃得。我们的无知没有多大分别，你成为这些习作的读者而我是其作者纯属不期而然的巧合。”看完我很想回复这样一封短信给他：致谦逊的博尔赫斯——读您的诗并不是偶然，也并非纯属不期而然的巧合，只是因为您是博尔赫斯呀。

一九二三年的博尔赫斯，大概没有想过，一百年后，还有人在读他年轻时候的诗，并且觉得诗集里的好诗绝不止一句半句。直到今天，那些好的诗句，还不断有人在摘录、在引用、在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