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马路上经常有玩耍的孩子,其中就有我和弟弟。他们纯真,快乐,懵懂无知,生活的困苦在他们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叫长沙的小镇,我们住在水边,也可以说在马路边,一个小院落里,过着平静而枯燥的日常生活。我在那儿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后来马路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其实我更愿让河流带走我,因为河流会把我带到更远,带到天涯海角,带到我曾梦到一个美丽少女的地方,她居住在鲁滨孙的荒岛上。我很想说,我在小镇度过了幸福的时光,那时我并没有想到它会是我生命的源头,是我一生无法抹去的印记,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怀念会一次次逆时间而行,回到它身边。时间的洪流把我们一点点推向深处,深渊的那种“深”,世间万物以“灰飞烟灭”的姿势堕落,衰竭,走向消亡,但总还有一些东西留在了时间之外,它们与时间是不相干的,时间对它们永远无可奈何。它们坚韧,强大,永远闪烁着光泽,比如那些发生在小镇的一些场景,一些人,一些名字,一些事件,一些声音,一些气味,甚至一些天气。它们以我的方式镌刻在我记忆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构成了我的小镇。当我讲述小镇时,我就会娓娓地讲述它们。而更多的时候,它们会自己讲述自己。它们总是在午夜呢喃着,悲伤着。它们永远流淌在我的梦境里。
我想再说一下小镇的地理位置。如果你从如东县城掘港沿着一条柏油马路到九总,再从九总往东到招呼站,然后从招呼站左拐向北。我一直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路,姑且称之为无名路吧。这时,另外一条无名路从郭沫若曾经题字的刘埠闸朝东,延伸到十公里处,与从招呼站往北延伸的无名路相交。小镇就位于两条路相交的地方,而我家就在两条路相交的那个点附近。也许是为了方便旅客出行,汽车站恰好在那个点上。说来可怜,那时一天只有一辆班车去往掘港,车票是三毛五。那辆刷成蓝色的老式班车如今再也无处可见,它带给我欢乐和憧憬,我每天像迎接节日般迎接它到来,当它远去时,我会略感惆怅。我人生的最初梦想,就是能与吴杭洲沾亲搭故——吴杭洲的亲戚去掘港,会永远坐在班车的最前座。班车每天会从我家门前驶过,带着颐指气使的气势。从我家门前驶过的,更多是自行车和手扶拖拉机,它们使马路生动起来,热闹起来,也使我的生活充满了喧闹。马路上经常有玩耍的孩子,其中就有我和弟弟。他们纯真,快乐,懵懂无知,生活的困苦在他们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有很多小伙伴,我至今再没见到过,但我知道很多年后,他们也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在天地间备尝生活的艰辛,日复一日地劳作,直到头发花白了,老了,麻钝了。
我家就在小镇东街头,在马路与河流之间。我家的邻居有陈希芳和陆善堂,一个在我家后面,一个在马路对面。陈希芳和陆善堂都修自行车,当他们修自行车的某个部位时,会把车子倒着放在地上,两个轮子转动起来,像是在放电影。这场景一直是我记忆里的美妙意象。后来我想,我们的人生不都是在放电影吗?我们既是观众,又是剧情的制造者。我们观看自己的往昔,体味当下,构思未来。我们本来会成为各种导演,但命中注定只能成为其中的一种。陈希芳家庭和陆善堂家庭都是启海人,他们使用自己的话语体系,每天吵吵闹闹,就像午夜出了故障的收音机,聒噪不休,琐屑,没有逻辑,包裹着日常生活。在小镇,所有包裹日常生活的声音都迥然不同,但它们一起携手往前,与生命沉浮,成了时间的外壳。
现在让我来说说我家的小院子。很多年前,当兵的父母从闽江流域来到黄海滩,买了一位陆姓人家的草屋,修葺整理一番,定居下来。那时的海鲜多得出奇,从街心一直摆到我家的西山墙,鱼鳞在阳光下闪耀,整个小镇都在发光。当“扑屋”在小镇一带流行的时候,我家也砌了三间“扑屋”,面南背北。所谓“扑屋”,即砖墙草顶。门口有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家庭的日常活动就在这块空地上进行。再后来,“扑屋”改建成瓦房,另外又紧挨马路盖了两间,屋门面向河流,与朝南的瓦房形成一个∟形。瓦房对面是一间单独的厨房,两者之间用砖头铺成了甬道。我姥娘每天就在这条甬道上来来回回挪动着小脚,这是她全部的世界。三个房子之间的空隙砌了围墙,最终形成了院子。那时,我父母在离小镇不远的医院上班,不常回来,我姥娘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安居在这座院子里。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庭院,是我们与姥娘相依为命的窠巢,也是我们成长的世界。我姥娘是多么精心地经营这个小院子啊。她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种植了月季、凤仙、菊花、芍药、海棠、三色堇,院墙上则爬满了开着小喇叭的牵牛花。我姥娘是庄户人家的女儿,庄稼的身影从未离开过她的生命,小院子也是能让她大显身手的。她在院子的一角搭了扁豆架,秋天来临的时候,竹架上满是扁豆藤。扁豆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白色里点缀着粉红,有淡淡的恰到好处的香味。当它变成青色或紫色的果实时,我姥娘就要忙活了。我姥娘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扁豆结得极为茂密,每天都会摘一篮子。自家根本吃不完,我姥娘便东一家西一家地送。我家河埠的土坡上长满了蚕豆,西山墙有块空地则种了花生,都是我姥娘的劳作。我家院子里总是隔三差五飘出诱人的香味,那是我姥娘做的玉米面饼子、包的山东水饺、下的葱花细面、做的韭菜合子,还有北方包子和馒头。在我记忆里,我姥娘围裙不离身。围裙成了她的另一件衣裳。我姥娘还养了一大群家禽,指挥着我们喂养它们,亲近它们。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院子”是不可缺少的,它实际上是你的魂。院子里的井、屋檐投下的影子、铅丝上晾晒的衣服、丢弃在树下的小板凳、筛子里的花生、偶尔来觅食的小鸟……它们既是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也是时间的道具,没有它们,人生的剧情就会乏味。我们在长大的过程中频繁出入小院子,这其实是练习远行的步伐,后来我们终于去了另外的地方,但总觉得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院子——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小院子。
时间来到1994年,一位主政者下令拆毁马路上所有的房屋,要建一条农民街。我家的小院子一夜间成了废墟。它珍藏着的那些温暖得让人落泪的时间随风而逝。我憎恨这个眼睛很像熊猫的人,可是我能憎恨时代吗?时代不是用来憎恨的,时代是用来附着的,像蝼蚁那样附着。时代的一粒尘掉到个人头上就成了一座山。小院其实是无法被拆除了,它早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当我想念它时,我就会在心灵深处周游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