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生活,即是读取遇见的人与事。遇见的人与事在丰富我们。
去年秋天,我到南京参加读书班,在南大附近的美食街遇到玉米馄饨。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让人顿觉他乡遇故知。因为它除了填饱肚子,还具备岁月的象征意味。
这爿店的格局,跟我八年前光顾整个夏季的玉米馄饨店一样。夫妻店,小巧紧凑,橘黄色调,喇叭在门口循环吆喝,馄饨的味道一如从前。以前那爿店,墙上的广告语是“我是一枚馄饨……”,如今,“枚”改成了“颗”。小小的改变背后,是策划人的心念在旅途中发生怎样的拐弯?
若能见微知著,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宇宙。
男的人高马大,女的身材丰满,脸盘像两朵白牡丹。他俩进进出出,来吃饭的大多数是学生。我静坐一隅,等待中旁观过客,这是饶有意趣的一件事。
坐在对面的女生,眉毛画得像蜡笔小新,她与同伴从学校生活讨论到美容美发、娱乐八卦。蜡笔小新说最近看完一部电视剧,我凝神谛听——“叫那个什么……《小欢喜》。哦,还有《如此可爱的我们》。”我没看过,大致知道这类偶像剧的风格。这么肤浅幼稚的电视剧,竟然能够看完?她眯眼做陶醉状,一句话为我解惑:“太甜了。”
第二天去,依旧点玉米馄饨,依旧静坐中观察食客。第三天,吃完最后一颗馄饨,突有点感伤。我看看店老板——这一生,我对他说过三句“玉米馄饨”、问过一遍“请问附近哪里有药店”的陌生人。他对顾客不太热情,带些不耐烦的神态,在局促的空间里忙活。
当她留意到我的目光时,笑了,白牡丹花从花蕊向边缘洇出极淡的红晕。“有人在笑呢”,她笑着拍了拍蹲在角落的他,白牡丹花瓣上红晕淡淡。我用余光瞥见,他直了直腰,也许笑了笑。
我怀着以后都不会再来的心情走出这爿店,没有说再见。
店外是栖霞的秋色,山峦寂静,银杏转黄,高铁几分钟闪过一趟,几分钟又闪过一趟。那么多的旅人,搭载着火车追逐各自的欲望,步履不停。南来北往,聚散如水。
望着泛黄的银杏、从两棵银杏之间闪过的高铁、高铁后面广大无垠的蓝,突然生出念头:幸而大多数人匆忙麻木,幸而大多数人无暇咀嚼遇见与离别的全部意味,幸而旅途中的过客转身就遗忘,否则,飘荡在红尘里的伤愁,叫人如何安置。
在读书班课堂上,听老师分享佩索阿的诗歌——《我下了火车》:“我感到我的眼睛满是泪水……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是的,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当离去的时候到来,我们都会感到遗憾。”他在火车上与偶遇的人相谈甚欢,度过十八小时的旅途。道别之际,满含泪水,因为再见意味着再也不见。因为所有人性的东西都能打动他。
这首诗,细腻幽微的情感,红尘之中引发眼泪与心酸的内容,同样让我产生他乡遇故知之感。
第三天跨出馄饨店,面对秋日的湛蓝、南来北往的火车,欲哭无泪时,是什么在打动着我,遗憾着我?惆怅着我?短暂的遇见?永远的蹉跎?偶然而身处其中的生?必然而始终未知却又近在咫尺的死?
跳出去,让一个我,将另一个我像拎衣裳那样从尘俗中拎出,回到生活旁观者的角度,便不由地悲悯一切,宽宥一切,怜爱一切,为不知不觉投入其中的人们感到遗憾,也觉得幸福。
在微乎其微的机遇下,他们有幸体验悲欢离合、情爱的旖旎、牙痛的酸爽!如果对此缺乏体验与自省的自觉,又是何等遗憾!我替陌生人这样观想自己时,感到亦悲亦喜。这份无处可诉的悲与喜,也如流水。
所有关于人性的,所有从遇见得来的,都会成为怀念的碎片与梦境的材料。生活,即是读取遇见的人与事。遇见的人与事在丰富我们。
我们不是在遇见,就是在遇见的路上,不是在离别,就是在离别的途中。一旦离别,天遥地远,相隔如参商。
我们都在称作生活的火车上。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下火车。那个时候,也许怀念,也许遗忘。无论如何,我们再也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