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三十一岁,倪云林完成了原始积累。比倪云林的预想提前两年。大学毕业,倪云林应聘进入一家大公司,从打杂、收发、公司内刊编辑干起,一直做到副总监的位置。别人眼红耳热之际,倪云林立即跳了槽,远离是非。从此,他一心一意做起职业经理人。
这些年来倪云林走南闯北赚裂了口袋,也积累了大量人脉。不断有人找上门,希望与倪云林合伙做生意并由他掌舵,他一概婉拒。倪云林不炒股,也不怡情小赌,至多到写字楼隔壁的酒吧里喝上一杯咖啡。但不管在哪家公司,他任职都不会超过一年半载。他要休息,要思考,要周游世界。倪云林经常教导儿子说,真正的生活是做一个体面人,整天坐在老板桌子后面发号施令,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现在,倪云林在上海,北京,苏州都陆续置了房子。他把老婆孩子安顿在上海松江,然后到处乱跑。倪云林到过许多地方,阿富汗,利比亚,古巴,南非。凡是心血来潮想到了的地方他都会找机会去看看,间或还和冒险打一打擦边球。
除了游山玩水,倪云林就窝在这些房子里写诗。倪云林写的诗很棒,高一就在《诗刊》上发过组诗。工作之后,倪云林转而写了大量的旅行诗。比如:
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等待一个特别的机遇
之前的所有,都好像是准备
那些漫长的岁月
犹如今晚的月光洒落在海面上
月亮慢慢地爬上屋顶,高高的天空之上
远处,银色浪花的海面
越来越窄,就像一个人在慢慢合上眼睑
再如:
这些打着呼噜的鱼
在黎明时分,穿过华北大平原
一尾接着一尾
我一夜未眠,练习写字
雨水滑过窗格子
笔触比我更熟练,更轻松
更加不受约束
一段时间倪云林的作品屡屡见诸报章杂志。更多的时间他把诗稿扔在沙发、茶几、窗台、马桶盖、床头柜上,以便信手捡起,自我欣赏和修正。除了一个极小的圈子三两个知己,没人知道他是谁,搞得好像挺神秘。不过这神秘并非他的刻意。他从不参加任何诗会笔会,似乎也没有人邀请他。他觉得要作为一个诗人,就必须一尘不染,但他戏称自己只是个诗歌票友,忙累的时候可以偶尔客串客串。当他玩够了写疲了,猎头公司邀请他再度出山的电话也响了。
这一年他正好三十一。他觉得不能亏了自己。凭空多出两年时间仿佛老天额外的奖赏,那就得好好派上用场。最终他接受央企的一份财务工作,前往马达加斯加,悠闲自得过起了岛上生活。还是念大三时,他就考取了国际注册会计师,选修了法语,所以干起来得心应手。岛屿仿佛天生就是诗人的帐篷,珠联璧合。一到休息日,他就怀揣一册《老人与海》跟着土著人到海上垂钓。海风乱翻书,翻到哪页,他就看哪页。他习惯了吃生鱼片,不用酒,也不用芥末。他不吸烟,偶尔能抽两口雪茄。阳光,海水,飓风,让他的身体更加健壮。眼馋那些如履平地的冲浪好手,他又痒痒了。大洋里的水倒是喝了不少,这是必须的,可他连一次都没能踩上冲浪板,也就没法体验到弄潮儿向涛头立的快感。倪云林觉得,这大概是他一生中的最大污点。明知失败总是难免的,倪云林还是万分沮丧。
两年后倪云林辞职回国。儿子读小学了,他不能离得太远。父母年老体衰了,需要他侍奉左右。倪云林的辞职报告几乎就是一篇新版《陈情表》,公司老总只好忍痛弃爱,本来还想给他适当加加担子的呢。朋友们为他接风的同时,又纷纷拉扯他加盟。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倪云林没有再干老本行,而是报考了公务员。谁也没有想到倪云林还是个潜伏已久的共产党员,读研最后一年加入的。为了证明他早已入党,倪云林捧出一沓党费票据,都缴在苏州住所的街道社区。这为他的公考加了不少印象分。倪云林以总分第二的成绩进入文明办,回到了故乡的小县城。
文明办是清水衙门,这也就罢了,反正倪云林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但凡是个人才,不提光宗耀祖,总该想着衣锦还乡吧。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倪云林的几个家都安在国内很牛的城市里。朋友们死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回小县城。有什么想不通的,倪云林戏谑地红着脸,端着酒杯对着饯行的朋友说,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叶落才归根?那是不甘心哪。趁现在年轻,早点回家,倪云林胸脯拍得噼啪响,也省得将来后悔。大伙儿还想再劝劝,倪云林说,嘿嘿,你们在大城里低碳,我在小城里低调,这总可以吧。
倪云林能进文明办,还是有些小波折的。在机关里面,过了三十岁,假如还没受到重用,就算得上“老板凳”了。机关里的老板凳爹不亲,娘不疼,破罐子破摔,阳奉阴违,也是最难管的,所以宁愿录用个年轻人,也不能用老板凳,年轻人再怎么毛糙,至少勤快呀,至少听话呀。争议一起,组织部门难以定夺,就汇报给书记。书记边听汇报边翻材料,翻完便道,怎么不行,这样的人不能进什么人能进?又轻飘飘地说,先给他定个副科吧。
要知道,小城里的副科就相当于大城里的副处,不是官,也能算个吏了。别看是小县城,车改后,小县城的副科光是每月车贴就两千,正科三千,过过小日子还是挺滋润的。一来就副科已经破了规矩,如果再实职,估计很多老板凳要跳脚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机关里的人纷纷猜测和探听倪云林的背景。有好事者还动用人肉搜索,就差把倪云林一家三代翻尸倒骨了。可倪云林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亲属里也没人混在官场。书记毕竟是书记,却原来书记定他时早有打算。进来不久,组织部便找他谈话,部长亲自约谈,说是为了用人之长,准备把他调到能发光发热的单位。发改委和开发园区任他挑。部长还加了一句,如果到开发园区,可以定为实职正科。哪知倪云林毫不领情,但他又不便拒绝。既然不能不服从组织安排,就只能玩玩拖刀计了,他说谢谢组织关心,只是我当初报考的志愿就是文明办,没想其他,现在才来就走人,不太好,恳请组织容我适应一阵子再说吧。晕,别人都挤破头往上爬,却还有不爱官帽子的,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呵。部长也不好勉强,书记过后听说了眉头一皱。
倒不是倪云林矫情,也不是怕担当不了。倪云林明白一条,一旦他接了这个差使,他就是正儿八经踏入官场,没有退路了。倪云林做公务员,志不在官场,只想图个清静,又能有碗饭吃。再怎么着,文明办也能让他感到活在人群之中,正常的上下班作息,也不至于过分散漫。倪云林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但他同样不喜欢孤独,他希望生活有规律,一个体面人与周围的关系,决定着他与上帝的关系。
工作落实下来后,在上海的老婆待不住了,嚷嚷着也要回来。回来就回来吧,可是儿子不愿意回来。倪云林说,县城里的教育虽说死板了些,也严谨,基础教育在县中嘛。儿子说,老爸你就不用担心我了,在哪上我都一样,不会比你差到哪,只不过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倪云林说,到下面去你也会习惯的,儿子呵,那可是你的故乡哦。我的故乡在松江,儿子说,我走了,我的朋友、同学怎么办。你们照样可以联系呵,到了县城,你还能交到新朋友的,话又说回来,松江不也是个小县城么。你说得轻巧,儿子哼哼,你总不至于要我和你一模一样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倪云林笑道,咋的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是不。儿子回嘴道,你听爷爷的话么,你要是听话,你回小县城问过爷爷问过咱们吗,没问过吧。倪云林有些光火,可他不能火,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够发火呢。儿子没说错,他要是火了,就是理屈词穷,就是恼羞成怒。结果老婆回来没住几天,就放不下儿子了,没等倪云林开口也没征求倪云林的意思,又悄悄溜回了松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