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益民

最后一次看人间

母亲的躯体越发笨拙

疼痛加重

痛点深邃

扑朔迷离

我们为她梳理头发

穿戴整齐

今天

母亲想着作一次远游

病床到门外座椅

这个十米距离

母亲的另一个手

拒绝我们帮助

先后借助床栏，墙壁

卫生间的门把子

房门门框，其间

母亲倚在我身上

休息了好几个3分钟

她微笑着

坐到护士站台的斜对面

她看见

这群小姑娘年轻又漂亮

要走动就走动

像鸟儿与天使飞来飞去

她看见

远处的医生办公室

她说那一定是个药铺子

走廊中每个经过的人

都向她问候

一名护士抱抱她

有个病友送来一束鲜花

祝她长寿

她抱着花微笑

向每个人点头致意

这应该就是母亲

最后一次攀登到她的山顶

最后一次观看人间风景

秋风

秋风吹走了

我年迈的母亲

吹起我满脸倦容

吹走我鬓角几丝黑发

吹来漫天霜雪

在我心上结冰

这个秋冬

我只有自己为自己

拉拉领角

行走在无边悲凉之中

呼唤

那个在怜惜与痛苦中

一声声喊我名字的声音

不复存在了

曾经清晰急切

尾音拉得很长的呼唤

渐渐没有了气力：

呼唤变成哼唧

哼唧变成嘟囔……

声音变成

她久久看着我的眼神

她喉咙里加重的气流

母亲久久将我的手握住

我感到

母亲在用掌心和指尖

摩挲我的名字

这个时候

是我在她耳边替她喊

我喊…妈妈，妈妈我在

母亲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消失在寂静的

夜色与星辰之中

轻与重

一定是经过了

巨大的缓冲与消解

时间卸下一位老人

才飘落一片树叶

那么波澜不惊

这微不足道的坠落

是有人已经

承受了其中倒塌的巨变

是世间

一根更加孤独的脊骨

背负了沉重的轰鸣

遗物

一间屋

半亩田

几条路

突然空出来

成为更为清晰的

一间屋

半亩田

几条路

光线还照着阳台上

母亲的杂物

两双布棉鞋

一只打了补丁的簸箩

盛着母亲衣物的木箱与纸盒

一架老旧的上海牌缝纫机

它们

一夜间活动起来

空，是更强烈的存在

是某些器皿中

向外流溢的满

我无从清理

这么多母亲的遗物

这个秋天的一草一木

皆有着母亲的体温

由远及近的死

死亡由远及近慢慢展开

隔着爷爷奶奶

更多是仪规与恐惧

隔着父亲母亲

更多是疼痛与隐伤

母亲之后

死亡,已是一马平川

再也无险可守

死亡才成为一个人

对生活心平气和的练习

猜想

至今没想通

母亲对待死亡的态度

她从不大惊小怪

也不表现出惧怕

不舍,伤感

她甚至不给我们

交代任何事项

对陪伴在病榻前的我们

老人家不愧疚

不感激

不提过往将来

她也喊疼

召唤我

要苹果

要茶水

再没有其他了

兴许她已觉得

死亡只是

一个人的日常与本分

可能她想通了

关于死的所有事

可能她从未想过

死这件事

死亡

这么体面的大事

母亲似乎不讲究

不选择临终

是我母亲临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