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故 乡(小说)

□罗望子

绘图 瞿溢

文明办挂靠宣传部,实在是个务虚的单位。啥都可以管,啥都管不了。倪云林认准了,无论部长科长,哪个交代下来的任务,他都会不折不扣完成。倪云林的年龄经历摆在那,也没有人把他当作愣头青,很快便融入工作中。不久,办公室重新分工,倪云林专门负责联系媒体。倪云林非常满意,他最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了,还有个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溜号。其实这项工作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发发邮件就行了,倪云林上午坐班喝茶打电话,约好下午的见面时间,午饭后就不必来了,反而给人他很忙的感觉。不是倪云林有意偷懒,机关里面就是这样,越是坐板凳,哪怕磨出老茧,就越是证明你没能力。在机关里,脸皮要厚,嘴巴要甜,腿脚要勤,前两点他做不来,那就多跑跑腿吧。

倪云林开的是一辆大众CC,放在政府大院不远处的收费停车场里,再步行五分钟到十楼办公室。午餐由机关食堂免费供应,吃好了,溜达下去,开车回家睡个踏实觉。醒来后洗把脸,再慢慢吞吞沿着街道溜达到茶馆,所以很长时间里没人晓得他有车。实际上倪云林更喜欢凯迪拉克SRX,动力强劲,宽敞大气,似乎更贴心又更自在,也不算炫富,不过好像与环境不对称,也不符合他的经济学法则。小城的生活应该慢,小城的心态应该也无风雨也无晴,小城故事多,再多也是小小说,在小城里,车子越好越不和谐。

等他跑到茶馆,人都差不多齐了。一般也就四五人,四人打牌,一人倒茶兼替补。倪云林最近迷上了掼蛋,也就是淮安跑得快,一种糅杂了“争上游”和“八十分”打法的扑克游戏。这也是他适应小城生活的最好证明。以前倪云林从不打牌,他没时间,有时间也不会打。他觉得打牌纯粹弱智甚至无智,有这个劲还不如去看看金价听听巴赫读读海子呢。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打牌,还迷上了,真是不可思议。饭前打一局,酒后打两局,这是他的习惯。假若事不凑巧,有人提前告退,他就很不舒服。倪云林打牌不管输赢,当然他赢的时候多。一般说来,只有常胜将军才会表现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倪云林倒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他厕身于机关,还是免不了从经济形态上来考虑问题。就说打扑克吧,从争上游,到八十分,到斗地主,到炒地皮,再到现在的跑得快,哪一种玩法不是社会气候的折射呢。倪云林觉得,发明这类玩法的人是天才,但玩法得以推广应用却是公众心理诉求的体现。听说现在又渐渐时髦“干瞪眼”和“英雄杀”了,有点眼花缭乱,倪云林掼蛋还没玩够呢。迷上掼蛋反过来也证明他生活在小城多么的明智,回到小城,从喧哗的城市里抽身而出,不也算是一种跑得快吗。

这样的想法,倪云林万万不会说出来,打个牌都“形而上”也太惹人哄笑了。酒桌上的倪云林话不多,既不至于冷场,也不喧宾夺主。偶尔语出惊人,来个冷幽默,也是点到即止,皆大欢喜。大家对他的了解很少,只晓得文明办新来了个老板凳。倪云林也从不谈论他的打拼生涯,被逼不过迫不得已,也是寥寥数语蜻蜓点水,更不会提及他的冒险旅行了。那些独享的记忆,就像一本珍藏的旧书刊,只有躺在床上时才会拿出来翻一翻。大家玩归玩,也始终保持在温情脉脉的客套中,这让双方都有轻微的别扭和难受,但作为文明办和媒体单位,尤其很多时候,埋单的还是媒体部门拉来的关系户,这样的客套温情又是大家乐于接受和乐于维系的。

吃过饭打完牌,已经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倪云林谢绝了别人的车,溜达在小城的大街上。出租车不时闪烁灯光响着喇叭抛来媚眼,他也不理会。在这个小城里,倪云林没有一个朋友,当年的同学大都出去讨生活了,要不就待在乡下。这是个陌生而亲切的小城,因为乡音无改。这里的生活失去了那种尖锐得咄咄逼人的棱角,安逸而雅致,澄澈而超脱。小城也在搞城建,石板街毁了,老房子拆了,高楼鳞次栉比,且房价不断攀升。据说房产商们和他一样,纷纷从大城市撤离,准备在这些排不上号的三线四线城市大捞一把。据他所知,他工作过的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开进了这座小城。不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在小城里,他随时能找到熟悉的蛛丝马迹。日渐时尚的小城更像是故事的黄昏,走在故事里,走在黑白照片里,走在大排档里,走在一座座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饭馆门前,他是那么舒心和惬意。

一年不到,倪云林已经吃遍了小城,小城的饭馆,新开的,老字号的,没有他没尝过的。现在,大家伙儿已经如同褐色鸟群,开始到乡村觅食了,甚至去邻县的乡野偏僻地。一时之间,“吃农家饭”成了同道中人的口号。倪云林闻之,摇头一笑。吃什么,到哪里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听,风花雪月,家长里短,他都喜欢听。他喜欢那种呼朋唤友的气氛,于谈笑吆喝之间,把事情搞定。早先在城里时,倪云林是最讨厌应酬的,就如他讨厌打牌一样,精力时间全浪费在一顿饭局上,实在是奢侈过分。倪云林的朋友们之间一年也见不着几次。大家都在忙,永远的忙,没完没了的忙,相互住得又远,来回打个车就够一顿饭钱了,所以有限的几次聚会,也没一次能齐整,不是你去了美国,就是他到了青海。最便捷的办法,还是发个电邮,或者在MSN上留言。那么现在吃得如此热火,是不是在补偿自己呢。

逢上周末,更多的是周六的早晨,倪云林会抖擞精神,开车去乡下老家。一回小县城,他就把乡下的老屋修葺了一遍,几乎可以称之为乡村别墅了。院子前面是鱼塘,后面是竹林。院墙爬满了青藤,西墙根搭的葡萄架,也已枝繁叶茂,到了秋冬时节,叶子落尽,裸露出丝丝缕缕的钢筋铁骨,很值得玩味。葡萄架下,是一个石桌,四个石凳。倪云林喜欢坐在石桌边上喝功夫茶,下象棋。一个人喝,一个人下,好似在与自己默默地对抗和较量。瞧他那个不急不躁相,谁也分不清他身体里的哪一方战胜了另一方。倒是他的父亲看不下去了,嘟嘟囔囔的。听不清他在说啥,意思大抵明白,你小子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想了不算,还把老婆孩子扔在松江,家不像个家,这都什么事儿呀。倪云林也不反驳,自顾自地喝着茶,摆着相安无事的棋子儿。当年,他东奔西走,到处找钱,老头子还不是一样地埋怨!父亲经常教育他,人还是安分一点好,有钱就有罪。你看看外面那些犯事儿的,哪个不是因了钱呀。要钱干啥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才真的是赤条条来去呢。可你真个安分下来,他又看不顺眼了。常常是这样子,在父亲的唠叨声里,倪云林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夕阳西下。有时还会掏出纸笔,信手涂写出一两行句子,然后再团掉:

那个女孩,

坐在白色的花瓣里,

微微侧过脸庞。

在这一系列散淡的动作之中,他觉得他把自己也包裹在了纸片里,和那些诗句,和在花瓣里侧过脸庞的那个女孩一起团掉了。

炊烟升起,倪云林从汽车里找出两包好烟放进口袋,到村里转悠,叫叫老人。村子里也只有老人,除了小孩,妇女们则不便问候。村子里的人大多拘谨,甚至有些警惕,听清他的意思之后,又表现出热情,显得更加客气。这里的人一向讲究礼节,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这让倪云林得到一些安慰。主人一随和,主人家的狗也跟着热乎起来,性格开朗些的狗还人立而行,把两只爪子搭到倪云林的肩头,乐呵呵地伸出舌头。狗永远比人好客。倪云林不及动手,主人就“噗”地拍了一下狗头,狗便尴尬地一边去了。老人们接过倪云林递来的烟,颠来倒去地看,看看他的烟盒,再看看倪云林。倪云林平时只抽七块钱的红双喜,始终如一。上班时,喝酒时,他把他的烟摆在右手边,烟盒上压着一次性的打火机。别人递来好烟时,他就抬抬自己的烟盒:我只习惯抽这个。

吃罢晚饭,倪云林爬上平房的房顶,仰在躺椅上,抽一支烟,看看天上的星星,听听虫叫鸟鸣。这就是他要的生活。“只羡鸳鸯不羡仙”,他相信很多人都希望拥有这样的生活,只不过他先过上了。一想到鸳鸯,他才有些恻然。鸳鸯是倪云林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两个人渐渐有了点说道不明的意思。谁知鸳鸯突然就停学了,说不上就不上了。听薄荷说,鸳鸯嫁到了东台县的许河镇。没了鸳鸯,倪云林听课都听得无精打采。幸好还有薄荷,薄荷就像倪云林的跟班。班上的同学就取笑薄荷,说薄荷呵,你长得又不丑,还愁将来没人要吗。没承想素来低眉顺眼的薄荷叉着腰说,我就吃定倪云林了,怎么着!事情一敞开,也就没人打趣了,倒是薄荷怕怕涩涩的,见了倪云林就躲。没了跟班,倪云林浑身不自在,又找薄荷。找到薄荷,又尽打听鸳鸯的事。薄荷倒是没有隐瞒,说鸳鸯嫁人后,过得并不好,男人到徐州挖煤去了,她自个带着一个病孩下地干活。说完,薄荷又低下眉眼,心里头怦怦地跳。三年高中说长不长,倪云林考走了,薄荷进了乡办厂。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倪云林了,哪知倪云林大学一毕业就回乡找到她,说薄荷呵,我们结婚吧。薄荷就成了倪云林现在的老婆。

有时候,倪云林会把父亲送到松江住几天。父亲就他一个儿子,也就一个孙子。到了松江,屁股没坐热,父亲又嚷着要他接回来。父亲实在不习惯,和媳妇也没多少话。孙子亲热是亲热,可除了做作业,就是玩自己的游戏。父亲说,还是挺在老屋里安稳。所以父亲不在老家的日子更珍贵,倪云林也更舒畅了。并非他嫌弃父亲,而是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他更加自在了。他想起了那个岛屿。岛屿禁锢了他的身体和情欲,却令他的思想更为达观和宽敞。而此时此刻,只有风,虫鸣,鸟啾,狗吠,鱼虾跳腾,羊群咩咩与他相和,仿佛他与这里的一切已经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他会穿上父亲的旧衣服,到鱼塘下网,戴上父亲的斗篷,到后园挖笋。他佝偻的背影常常让村里人花了眼,把他误当成他的父亲。这时候倪云林最得意了。他抬起衣袖擦抹额头的汗,双手拍拍衣衫的尘土,叫喊着给村里人递烟。村里人退缩,说不能老是吃你的白大烟噢,他就把烟丫在人家的耳朵。咳嗽声中,烟雾弥漫,院子时一片笑声,他看见日光下的粉尘闪闪烁烁,仿佛无数跳舞的细小精灵。(二)

2021-12-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2644.html 1 3 故 乡(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