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火车开来

□王春鸣

他们都上学和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猫弟弟,还有一盆常青藤,静静地从窗子上悬垂下来。

这些年来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奔波,生命在旅途上损耗的长度简直不堪回首。大多数时候是坐火车。坐着坐着,会感觉自己像一节节车厢、一段段铁轨那样,成了节肢动物,异律分节、身体分部、附肢分节、快速蠕动。身边尽是烟尘和陌生人,心烦极了只好抬头看看天,感觉这世间最奔命的,莫过于我和月亮、太阳了。

而长空之下的风景,则因为急速流动和四季变换而动人心魄。

一片红红的柿子林,一条河,几把苍茫芦苇,房子方方正正地散落在收割过的田野里——这是秋天。

麦地尽情地绿着,油菜花旷世的金黄,田间的路有的伸进村庄,有的游向远方——这是春天。

每周每周。我跟着火车轻微地晃荡,看复兴号、和谐号们,将大把大把的行人像豆子一样送进旅行的深处。车厢是密闭的,所以戴上眼罩休息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在发芽——和春天无关的那种发芽。出发的时候还是一粒睡饱了的有劲的黄豆,等到站下车已是一枚虚弱的垂头丧气的弯豆芽。

像豆芽一样闷坐在火车上,有时会生出奇怪的口舌之欲。比如忽然想喝薄荷茶,在寒冷夜里喝下一大口滚烫的茶,滚烫里的冰凉一定呛人又痛快。火车过了一个站点又一个站点,又变得极想吃新鲜苇叶包的白米粽子,用木筷子戳着,咬一口,蘸一点白糖。

无聊之际,还变得特别爱揣测、窥视。

有一个节假日,照例有人出发、有人归程,车厢里人声嘈杂,行李比人更难找到位置。我并排的男孩,却一个人坐了两个位子,耳机耷拉在天蓝色卫衣的帽子上,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过几秒低下头看一下手机,时间?或是微信?他发信息的速度极快,一条接着一条嗖嗖地发出去。吸鼻涕的声音使我注意到他,我惊异地看见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邻座抱着芭比的小女孩,还有我,都把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他发完信息,攥着手机,不时滑开锁屏,泪水开始汹涌。一定是爱情吧,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会为别的事哭泣。他掏出纸巾擦泪,带出来两张车票,他将薄薄的硬卡纸使劲揉成一团,又分开来仔细抚平,反复重复这个动作,始终咬着嘴唇。原来,是另一个人说好了,又没有来,他等啊等啊等的,用手机一次次催促或恳求,又着急又失望又不敢生气,那边火车不由分说地就开了,他不得不独自前往两人约好的地方。他那么年轻,一定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失约和痛苦吧。

铁轨两边的田野摇晃着向后退去,一树树夹竹桃次第开放。男孩拉开背包,拿出湿纸巾、零度可乐、茶水、瓜子。菊花茶在透明的杯子里温着,花朵清香无语。瓜子,一大包里又分成一小包一小包,像细碎的情话,一句句叠着,交错着。这些东西都呈现出很精心的样子,原本都是要当着另一个人的面一样样拿出来的。

落在他手背上的一滴眼泪,急剧地滑动,像麦叶上的露水,遇到风,又被飞速奔跑的阳光温柔地烘烤,慢慢消失了。我羡慕他,可以这样恣意地为一个人哭,青春年少的爱情,将一切都写在脸上。像他这样,在火车上等一个人、想一个人,如同月夜里花开,真好。虽然他哭了,我却宛如在沉闷的旅途浑浊的车厢里,忽然闻到有人剥开一个新鲜的橘子。

我也羡慕那个失约的女子,有人这样恳切地等待她,而她可以如此任性和骄傲。爱情在某些年纪就像满园子的芳华,看不见凋谢,不在乎凋谢。也许,一个人到了懂得珍惜、不肯失约的时候,就是开始老去的时候吧。我无趣地想到自己轨迹既定、周而复始的生活。没有约定也没有等待,最幸福的,无非是在异地做完一周的工作,坐上火车一路到家,一洗跋涉的风尘,窝在躺椅上,一本闲书看到昏睡。他们都上学和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猫弟弟,还有一盆常青藤,静静地从窗子上悬垂下来。

在梦里我又看见自己在候车,有的人已经远去,有的人正在到达。风把天空吹得空空荡荡,阳光像一杯淡黄的菊花冰糖水洒在铁轨上。混迹于陌生的人群,只有那夹杂着阳光的风,和我站在一起。

2022-01-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5208.html 1 3 火车开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