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输
“要到号码更好,要不到号码也没事。”沿着高大林立的楼栋一直往前走,一个上午下来,总能拦截到个把诚心客户。
我跟着大伟也就是我的师傅一起,从早晨起就拿着房源纸,穿着长袖白衬衫和黑西裤,忍受着炎热,从一个小区走向另一个小区。
梅雨季节还未结束,店里几张老面孔好几天不见踪影了。我和大伟都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知道的人也不肯说。我猜测这些人是去了贝壳,但我们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疫情已经一年多了,街上空荡荡的,很多店铺贴着转让,小区后门用树干封着。
疲惫中,刚来时的情景突然从脑海闪过:“为什么我的工号是12826而实际在线的人只有1576个,其中浩浩荡荡的一万多个工号去了哪里?”
店长神色哀伤:“远程,我不得不告诉你,除了离职、开除以外的都是封号。不过,你既然来到这里,就得适应我们的企业文化。富尔顿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你懂的,谁都有生命的大限,不过早晚而已,丛林里没有怜悯。”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富尔顿关掉了一万多只工号?”
“是的。我们现在的艾总当年差点也死掉呢。”
这个庞大的数字让我心生恐惧,也许这是每个富尔顿人必须跨越的生死界线,但我仍然怀着新生的喜悦开始了我在富尔顿的旅途。
开单路上,据前辈们说难也不难,主要是运气诡异莫测。大伟曾吹嘘说他能从客户的语气里辨别出买不买,从房东开门的缓急中判断出谁做主,能循着客户的脚步声轻易抓取诚心的客户。太神奇了,我不相信大伟真能够做到。现在,诚心的客户越来越少,像冬天的蛇几乎找不着他们的踪迹了。但我们仍然得不管刮风下雨地出去捕捉诚心客户,以保证每月十号能够准时拿回养家糊口的几两碎银,否则我们挨不到冬天便会成为无业游民。大伟给我设置了一个不花钱的祈祷仪式,每天七点五十八分出门,八点五十八分开始打电话约客户,难道我们做什么都不应该讨个好兆头吗?
12826是我在富尔顿的出生证,时间是2021年4月18号上午9点零8分,它证明富尔顿历史上第12826个新人就是我。同时,它是我在富尔顿的通行证。灰色的头像在我登录后会变成一只蓝幽幽的地球,但我并不孤独,数以千计的小伙伴们同时在线,我们就像飘浮于银河系的五颜六色的星球,你围绕着我,我眺望着你。
以前我做菜鸟驿站时,有人告诉我,弄快递不如干中介,发财的机会多得像路上的红灯,无论你聪明还是愚钝,一路上总会碰到几个。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重点客户会在签单前被隔离,后来又变成房东隔离。隔离、再隔离,就到了我入职的第五十九天,离店长在一个星期前告知我的淘汰期限还有十一天。
每个月八号,富尔顿会准确无误地关掉所有两个月内业绩为零的工号。
大伟裤兜里的手机铃声像溺水者的呼救。店长焦急的声音瞬间灌满了我们的耳朵:“大伟!不要驻守了,赶紧回店,魏迎春又来要业绩了!”
大伟进门一把抱住小魏:“迎春,你变白了,天生是售楼处的帅哥,哪像我们做二手的歪瓜裂枣,只能在小区里风吹日晒,今天走了半天,一个客户也没逮到。”
魏迎春亲热地拉住大伟手臂指着我问:“又来新人啦?”我注意到小魏看我的眼睛里含着雾气。他又说:“大伟,要不回工号,我的心永远愈合不了。哎,要是我自己能做只工号该多好啊,想配房子时就把它开出来,不配时就当它是汽车停在地下车库里,爱让它亮着就亮着,黑着就黑着,我要让它永恒不灭!”
小魏用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告诉我们,他现在已经彻底忘记富尔顿了,他在售楼处底薪四千五加提成的工作里重新找回了自己。“我们目前在蓄客,你们看好了,我肯定会成交的,这是我两个老客户的认筹金收据,下个月二十二号开盘。我还能查到龙城所有房子的号码!”为了证明此言非虚,小魏当着艾总查了一个房号还和房东通上话了。为了工号,魏迎春信誓旦旦。
上个月在这里收拾东西时,小魏心里难过得直想哭。他不明白公司为什么那么狠心,从富尔顿在龙城开第一个店起,他就在这里了。他是准备和富尔顿白头偕老,死活都在一起的。这才两个月不开单呢,富尔顿就将他封号了,连调解过程也没有。
艾总说,只要他能找回自己当时挂在别人头上的业绩,可以恢复工号。
小魏是多么留恋他在富尔顿的一切啊!这里有他的伙伴、黄色的橱、准时发放的工资。他把工号看得比他的胳膊和腿重要。每天他总是先登工号,然后才开始做卫生、烧水。他养成了五分钟至少看一次工号的习惯,大家说小魏未读信息的概率之小堪称富尔顿首席。所以,你可以想象他失去工号的感受。三个月了,他到底仍为封号一事愤愤不平。
小魏请艾总在隔壁吃了不到一百元的龙虾,然后按她指点的,先去搜寻成交的合同编号,再把他当时赠给同事的业绩一一算出来,这些账对于找号人不算难,难就在难在签字那块。
艾总每隔一个星期就问,迎春,你的业绩证明单签好字了吗?
小魏说,哎,店长休息了,等她来。
艾总说,行政部给出意见,你要恢复工号,所有人都必须在你的证明上签字!
艾总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没有等来魏迎春的复号,却等来了我的封号。
那天早上,我怎么也无法登录,我瞬间千疮百孔,四处漏风。为了不惊动大伟店长他们,我平静地站起来,用冰凉的手,挣扎着摸了摸解下来的工号牌,放入抽屉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大伟吃惊地看着我:“我们不是在想办法么?”我突然变得很哀伤:“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感到心里悲苦,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可以拿走我工号,我也可以去别处,我只是祈求,在我想你们的时候能够看一眼我的工号。”我想起那一万多只号,它们多么像失事的飞机残骸啊!
除了大伟,谁也没有关注我要走了,我走向哪里,我的未来好不好。
天色渐暗,外面起台风了。店里的人走了一个不剩,刚才这里红尘滚滚多热闹啊,七八只电话拧成一首交响乐。可现在人走光了,这些空椅子,空桌子显得空旷而荒凉。
大伟绝望了,他拍着电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几天?”
冷静下来的我开始收拾抽屉。
卫星拦住我:“吃完饭下午再收拾吧!”
“走吧。”卫星拍拍大伟:“今天不值班了,我们去好一点的颐园茶食楼吧!”大伟压制着沮丧,拿出条锁,极力维持着笑容,笑着,笑着,他眼眶红了。(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