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梦中的水滴声

□江 徐

想来苏东坡是个失眠多梦的人,而且有记梦的习惯。他晚年编撰了一部杂文集,其中有一辑,写的全是梦寐。

梦是对日常生活的炒冷饭。怎样的人,就会做怎样的梦。心中存有何种渴望,便会坠入何种梦境。苏东坡的梦中世界,是他白天行止的倒影,赋诗,饮酒,品茗,南来北往地走在路上。

有一天,他梦见参寥法师带着诗卷登门拜访。两人喝茶,品诗,一如往常。醒来追忆,记得有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他在梦中还问法师,为何过了寒食清明,连泉水都是新的?法师告诉他,很多地方,有清明淘井的习俗。

我想起乡下很多人家有井,但从未看到,也从未听说清明前后谁家请人来淘井。一口井,一打完,一劳永逸地用下去,岁岁年年,生生死死。

外婆与兰侯家交界处,有一口井,当初两家合打,之后共用。我有一张童年照,倚井而立,冬天,身上的棉袄又厚又硬,双臂向外支开。背后是乡间泥路,行道树兴许是新栽的,稀稀拉拉,瘦骨伶仃。稍远处,田野,房屋,同样光秃秃,模糊的黑白色调更显其荒凉。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一辆自行车正好经过,后座还驮着个人。

虽然有口井,夏天淘米洗菜汰衣裳还是去河边,小姨走在前面,我捧着米箕,跟在后面。那时,农村还没安装自来水管,逢到落雨天,大人就会取出木盆水桶,排在檐下,等雨。他们不说“雨”,而是说“天雨”。“囤点天雨”。

大雨停歇,井水浑浊。但很快,它自会澄清如昔。

我对这口井最深的记忆集中在童年的夏天。用网袋兜一瓶啤酒、一只西瓜,吊上半天。傍晚捞上来,酒瓶刚擦干,立马全身冒“汗”。再擦干,又一身“汗”。一瓶酒,正好够外公外婆每人一碗,刚启瓶时的泡沫归我享用。将泡沫嘬完,用筷子飞快搅拌,以便“生”出更多泡沫。

捞出来的西瓜自然也是全身冒“汗”。一刀切开,那爽脆的声响……再一口咬下去,那沁人心脾的冰凉……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的相关描述,觉得再贴切不过:“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岂止眼睛,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凉了。

井水体贴人,夏天冰凉晶沁,冬天,洗衣、洗菜虽然说不上多么暖和,可那份柔和的微温,足以给人慰藉。

渐渐地,那口井在时代的变迁中被弃用了。老邻居兰侯一直住在那儿,但已经看不到她到井边来洗衣、淘米,总归是嫌脏,嫌麻烦。

每次回去,我都会趴在井沿望一望,井内壁长出一圈蕨类植物。从未淘洗过,倒也不混。有一次望下去,水面映出一小块湛蓝的天,像遥远的镜中风日。

今年十一回去,小住几日,早上用井水汰衣裳,井水触在皮肤上,和小时候一样凉快,水面漂着枝叶碎屑,掸不了,有点恼人。井内壁的蕨类越发丰茂,绿幽幽的。

那天舅舅又去拍井,这一次他让我配合着,他拍井,我拍井。吊桶放在井沿,水滴淋漓。我想拍出井水一滴一滴,慢慢滴落下去,声音与水滴被放大的那种特写镜头,可是不能。

那天照样做梦,梦里在赶夜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慌张畏惧中,我听到一种声响,凝神辨认,是水滴声,嘀——嗒。过了一小会儿,又一传来一声,嘀——嗒。一声一声,明晰,清澈,抚慰孤单的流浪者。

醒来后,咀嚼那水滴声,依然感到焦躁不安的心灵像是服了一剂清凉散。那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呢?

之后某一刻,我终于回过味来,那不正是放大、放慢的井水滴落的声音么?

2022-02-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8485.html 1 3 梦中的水滴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