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摇滚·悟空·拜伦

□王春鸣

一代代青年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前赴后继,不断成为历史的能量,并对前代人不敢越界的人生发出质问和鄙夷。

妈妈起意到金沙的旧房子里去整理爸爸的遗物。她站在椅子上,手伸壁橱里扒拉,忽然一只红色塑料袋向我砸下来,我接住的时候那袋子也朽了,信笺纸、日记本四散着飞下来——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高中三年所有的情书、日记、习作、油印的诗集、遗书……它们在当年肯定让妈妈惊悚不已,所以藏得让我遍寻不见。

我坐下来翻看,不时捂脸。故纸堆里有一盘翻录的磁带,上面用圆珠笔摇摇晃晃地写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现在已经没有机器播放它了。那是一个喜欢我的男生送给我的吧,那时我们就喜欢摇滚音乐,虽然没有放声呐喊也没有乐队,但是学会了摇滚的态度。“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我装作这世界唯我独在,我紧闭着双眼,我紧靠着墙,我装作这肩上已没有长脑袋……”我那时大约就是个没脑袋的青年,两年都没做过什么数理化作业,也没听进去过什么人生的大道理,却以梦为马,从常规的高中生活里脱缰而去。

小树常常说我太拘泥,他不知道我曾经如何棱角鲜明;他还说我不理解他,他不知道我太理解了只是不敢说出来。江湖夜雨十年灯,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曳尾涂中的中年人了。

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是我渐渐面目模糊的过程。

一九九二年的塑料封皮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发黄的家乡报纸,副刊上有我用青涩而张扬的文笔写的一篇《西游记》读后感,用的是笔名,一个搞笑到在今天无法启齿的笔名。在进化成摇滚青年之前,我是手搭凉棚刚刚跃出花果山的小猴子。

后来到了上个世纪末,因为网络的出现,我热爱的青年文化社区,像砰地揭开的啤酒罐,涌出丰富的泡沫和扑鼻的香气。我先追了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紧接着追今何在的小说《悟空传》。它在新浪网金庸客栈论坛上连载,一开始被吸引是因为吊人胃口的剧情,孙悟空与紫霞,猪八戒和阿月,唐僧与小白龙,百花羞和奎木郎的爱情在其中缠绵压抑凄婉深情地交织展开,躁动而不羁。但是看着看着就难过起来,孙悟空一出场就已经被抽去了记忆,迷失了本性,他一直怀疑自己所听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那是成为别人心中畏惧却被自己遗忘的“齐天大圣”?还是做一个神仙要求的保护唐僧平安西天取经的赎罪者?悟空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认同和叛逆的冲突中,他分裂成温顺的孙悟空和桀骜不驯的六耳猕猴,一会儿是不知所谓的残暴,一会儿是突如其来的怂。五百年前的反叛者,被规训成五百年后的“卫道者”,他最终崩溃了。

读到《悟空传》的时候,我已经是年近三十的老青年了,读过了《西游记》,看过了《大话西游》,狠心离开了此生的挚爱,以梦为马的十八岁早已远去,我万般感慨于书中那个著名的句子:“孙悟空靠在一棵焦树上,静静地等着,等那一刻,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闪电划开。孙悟空一跃而起,将金箍棒直指向苍穹。‘来吧!’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那个站在花果山荒凉漠地上的孙悟空,是和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和哈罗尔德一样的荒诞英雄,他的精神和肉身都会瓦解,但是永远燃烧着希望的反抗是会被闪电照亮的。所以一代代青年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前赴后继,不断成为历史的能量,并对前代人不敢越界的人生发出质问和鄙夷。而我,终将,也只能远远地望着这一切——生活里需要妥协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呀。

《西游记》是《悟空传》的底层文本,那里面有孙悟空成为青年之前的样子。木心在看了《西游记》之后说,孙悟空这个东方的捣蛋鬼,是猴子中的拜伦。亏他想得出来。不过这个西方的诗人确实和在如来佛祖手心里撒尿的齐天大圣一样,写快意的诗,用多年的时间去东方(南欧和西亚)旅行,为了看看人类,而不是只在书本上读到他们。并且像孙悟空那样,在波塞冬神庙的石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而孙悟空也确实是中国文学史中的“拜伦式英雄”,孤傲、狂热、浪漫、充满反抗精神。说到底他们都有一颗未染尘埃的赤子之心,并且在人生之初就打定主意不接受任何的矫治和规训,只是后来小猴子变成了孙悟空,而拜伦更决绝一点,他正面刚,他总是呐喊,在35岁的时候就死去了,留给文学史一个脚踏大地头顶太阳的形象。

翻看着自己在十八九岁时写下的那些文字,那些青春而摇滚的岁月,就像木头的刨花从利刃里涌出,越来越细碎,越来越靠近定型的边界。它们决定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读一些什么样的书,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也会给仍然迟疑不定的我,留下一份前世的回忆和纷杂的思绪。

2022-03-3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3545.html 1 3 摇滚·悟空·拜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