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过去的东西不见得比现在的好，让人念念不忘的却是风味和氛围罢了。

张爱玲这个自小古怪的女孩，长大后仍有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怪癖。比如，听市声。

富有诗意的人，喜欢循着唐诗宋词描绘的样子进行幻想，枕着松涛入眠，伴着海浪醒来。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能真正这般亲近自然、融入自然？张爱玲偏说自己喜欢听电车的响声。而且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

年轻时候的张爱玲，有很长一段岁月租住在公寓，六楼，和她姑姑。公寓附近有爿电车厂，这些庞大而冰冷的交通工具，在她眼里，成为具有情感的打工人，日日早出晚归。她在闭门创作之余，常常倚在阳台栏杆上，观望电车进厂的样子。这些电车，像是等着被哄上床的孩子，吵闹，又驯服。

“克林，克赖，克赖，克赖”，这种极具时代气息和地域特色的市声，一度成为她的催眠曲，为不安的心灵给予安抚。才华带不来安全感，窗外的市声告诉她一切如常。

“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驶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去。”流入下意识，便沉到脑海深处，成为生命的乡音。后来在香港听到山风吹彻常青树的声响，再后来在美国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听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都让她觉得有电车的韵味。

木心曾在上海高桥做过一段时间的中学老师，寓所窗外就是江。每天醒来、睡去，都能听到轮船的汽笛声。那声音响而不吵，听久了，还有前程远大的味道。

后来，用他自己话说——散步散远了，一直散到美国纽约，公寓附近有铁轨，车来车往，隆隆不断。这是他租房时欠考虑导致的后果，几经周折，调了房间，那隆隆声虽然还有，但总算弱了很多。

这让我想起前年秋天，在南京参加读书会，住的地方靠近栖霞山，山前有高铁，南来北往。那两个夜晚，独自待在房间，一灯萤然，在纸页上写下零碎的心情。两里之外，半小时不到，兴许一刻钟都不到，高铁就过去一趟，不吵，不响，像远处闷雷隐隐，像间距很大的虚线，像“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里的蝉噪与鸟鸣，在秋天的夜里延伸至远方。人心即山林。

市声，百度百科上作出的解释是街市或市场的喧闹声。除此之外，难道不可以理解为五色烟火的市井之声？

清明甫过，听到楼下传来贩夫的吆喝：卖——橘子树金橘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枇杷树桂花树……春夏秋冬，绿肥红瘦，似乎囊括在里边了。开腔的“卖”字拖得很长，树与树之间却没有间距，好像试图一气呵成。平淡如水的声调，周而复始。

有时候是：卖——响菜咯，嘎啦锋脆的响菜……启海地区的人把海蜇皮称为响菜，难道是因为吃起来嘎咋嘎咋作响的缘故？那位走卒想来是不会遣词造句写文章的，“嘎啦锋脆”让人会心一笑，没有比这更贴切、更诱人的广告语了。

有时候是：嗳——坏铜坏铁坏塑料、旧书旧报纸硬板纸、旧个摩托车电瓶车脚踏车、旧个电视机洗衣机微波炉冰箱电脑旧棉絮，卖哇……这拨人马除了刮风下雨，天天转悠一圈甚至几圈。什么都会坏，什么都会旧，可哪会旧得这么快、坏得这么多呢？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小贩的吆喝声又在楼下响起：卖——油面核桃、糖枣桃酥、麻饼脆饼、蛋糕糙米糕、香瓜子和尚豆、生姜豆腐，卖点哇……

一遍又一遍，近了，又远了，很快听不清。很快，他踅转过来，声音又近了，响了。我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双手敲着键盘，用耳朵凝视这渐飘渐远、酥酥甜甜、掉着糖屑的烟火市声。喜欢吃这些点心的人，如今不多了吧。

时节如流，常常在没有预兆的恍惚间，觉得风味渐失，氛围渐淡。过去的东西不见得比现在的好，让人念念不忘的却是风味和氛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