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勇
绘图 瞿溢
沈汉文停好车,从踏板上拎起牛奶和一把菠菜。看车库门虚掩着,推开。一只猫从饭桌上嗖地跳下,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里边电视机亮着,苏大强正接听大儿子苏明哲的电话,听说暂时不让去美国了,很失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嚎。看电视的人半躺在床上没声息。沈汉文凑近了叫一声:“老郭。”
睁眼看见了沈汉文,老郭的一张脸立马生动起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摆手说:“坐(duo)、坐(duo)。”
沈汉文找了张椅子坐下,问道:“怎么样啊?”
“就一条腿不能动。” 老郭的话不太清晰,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又苦笑着解释,“不知怎么的,说话也不利索了。”
“谁照顾你?”
“两个儿子,轮流来。”老郭望了望门口,“今天大儿子,许是买菜去了。”
沈汉文看着老郭,感觉心里堵着个什么。躺在床上的老郭,让沈汉文想起庄稼地里一根根枯黄灰瘪的玉米秆。被扳去了玉米棒子的秸秆,立在初冬的田野里,岁月的风吹走它们身上最后一丝水分。沈汉文甚至能听到玉米秆由内至外碎裂风化的声音。
“怎么摔的?”
“那天,半夜里上厕所,站起来太猛了,眼一黑,就摔地上了。”老郭缓缓说道,“后来,冻醒了。要爬起来,一条腿使不上力。抓着床沿硬是挪到了床上。”
“没去医院?”
“去了,那晚腿一直痛,熬到了天亮,打电话叫儿子过来。去医院拍了张片子,骨折了。”老郭掀开被子,指着被纱布层层缠绕,像树根一样粗肿的右腿膝盖,“这地方断了。”
沈汉文临走时,老郭黯然道:“下次你来,我恐怕不在这儿了。”
“不住这儿,去哪里啊?”
“房东看我这样子,说要收回房子,不租给我了。”老郭说,“我儿子说,实在不行,就去养老院,那儿服务好。”
“嗯嗯,孩子们也忙,各有各的事,还是去养老院好,那儿有人照顾。”沈汉文点点头。
“要是像朱美玉那样就好了。”老郭幽幽说道。
沈汉文无言以对。拆迁前,朱美玉的屋子就在沈汉文家后面。老太太八十三岁,还能自个儿耕地收种,看上去身体健朗。谁也没料到,在签完拆迁协议不到一周突然走了。老哥们谈起她,都说老太太聪明,早不走晚不走,签到了补偿款和安置房才走,一没给子女添麻烦,二还为子女涨了财。
回到租住的地方,沈汉文呆坐了好长时间。到了中午也没心思做饭,和衣靠着床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沈汉文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小时候,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父亲带着他去镇上赶集。这雾真大,连父亲的脸都看不清,只觉得一只大手牵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集市沿着街道两侧摆开,绵延向前,总走不到底。地摊一个接着一个,在雾中若隐若现。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经他眼前一晃而过,迅速隐去。在一个售卖竹编小动物的摊前,他忍不住停了下来,摊主正用草绳缠绕竹篾,缓慢地编织一件东西。那东西逐渐有了样子,身体、脚、头部、脸,是一只长着人脸的羊。那脸赫然就是老郭的脸!沈汉文害怕得转身就要走,回头已不见了父亲,他一下子慌了神。摩肩接踵的人群如一堵厚实的高墙,屏蔽了他与父亲的联系。
老年机的铃声特别嘹亮,把他从惊惶中解脱出来的是儿子沛林的来电。说晚上过来吃饭,让他多煮点饭,菜就不要准备了,他们带过来。虽然乡下的院子没有了,儿子儿媳还是保持着周末陪他吃顿饭的惯例。
沈汉文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到了四点半再淘米煮饭差不多。多出来的这一段空当,他准备摘些菜给蔡老师。蔡老师的女儿在美国。前些天中秋节,女儿给她寄来了两盒月饼。那天,沈汉文和小区里的几个老年朋友坐在蔡老师车库门前闲聊。蔡老师拿出了月饼,给他们一人一个。笑着自嘲:“我丫头真是,咱们中国自己的特产,还非得从美国买了寄过来。”大家都说,这可不一样,是丫头的孝心啊。
沈汉文知道,蔡老师就一个女儿,十五年前留学美国,毕业后在那儿安家落户。这十几年,就回来过两次。一次是结婚办宴席,一次是她爸爸去世。住在104的梁老太有次说,蔡老师这女儿算是白养了,这么远,老了还能靠得上吗?
这一点,蔡老师倒是看得通透。给完了月饼,蔡老师又说,只要丫头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她不求什么。
“以后会去美国养老吗?”沈汉文问。
“干吗去美国?在这儿不是挺好?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不要总想着靠他们。”蔡老师说。
不靠他们,那靠什么呢?蔡老师没有说下去。
生菜的叶片很嫩,像一嘟噜碧绿的花朵,轻轻一拔就握在了沈汉文手中。它有一种特有的清香。老伴在的时候,经常用它烧汤,生菜叶鸡蛋汤,再加一小把虾米,既有菜的香味,也有汤的鲜味。沈汉文一个人后,却从未这样做过。他更喜欢炒着吃,也不像一般人家整叶整叶地炒,而是先将生菜叶切碎,揉去绿色的汁水,再与鸡蛋一起炒,吃起来清新爽口。
沈汉文在阳台一边摘菜,一边关心蔡老师车库门前的人。蔡老师的车库就在他斜对面的楼下,她的门前经常有人坐着聊天。几把生菜就这样送过去,被人看到了怕是要生出闲话来。
太阳转过对面楼房的屋角,从西面墙头那棵高大香樟的树顶缓慢地滑下。几个老太各自回去了,沈汉文才将生菜放入塑料袋下楼去。
蔡老师在拣扁豆,戴着老花镜,将扁豆荚一个一个地对着灯光透照。沈汉文拎着生菜进来,说:“蔡老师,做什么菜呢?”
“扁豆米饭,有没有吃过?”
“扁豆米饭?第一次听说呢。”沈汉文将生菜放在桌子上。“这几棵生菜,我在阳台上种的,你尝尝鲜。”
“老沈,你太客气了。”
从蔡老师那儿回来,沈汉文的心情轻快了许多,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来到客厅,沈汉文摁开了电视,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频道转换了一圈,也没能让他静下心来。忽然想起饭还没煮,急匆匆地去淘米。将米倒进电饭锅时,他想起蔡老师说的扁豆米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晚饭时,沛林又拎来一箱牛奶。他有些生气,儿子好像缺根筋,不晓得他的喜好,也从不询问他需要什么。有一回,拿来两个凤梨,他这老牙能咬得动吗?只得先冷藏着,时间一长,最后还是烂在了冰箱里。这事令他好长时间不痛快,他发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敏感了,诸如此类的小事,本不应该放在心上,现在却会耿耿于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