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广玉兰

可我爱所有的桥啊

□周 蓉

这段日子以来,很多事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朋友对我说,少出去跑啊。其实我一年中出去跑的时候并不多,大多都跟工作有关。但现在的确也真的没法出去跑了。

那就深宅在家吧。宅到某些时刻,也会想起一些曾在外面如何跑的情景,有趣的就多回忆一点,无聊的就一想而过。想起它们的时候,就如老年人窝在藤椅里晒太阳,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想到最多的,是几年前在日本。当时又穷但又很想出去,就跟同事徐老师还有另外两个朋友一起报了个团。这是个如假包换的低价旅行团,为了省住在市区的住宿费,每天不管外出去哪里,晚上必定还要把我们拉回安静至极的郊区,没准还是村镇之类。因为有时想出去吃碗拉面,都找不到地儿,只有远远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空荡的夜里亮着灯。

但我们当时好像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每个晚上都得花很长时间待在房间里整理当天买的东西,考虑明天还要再买的东西。像大多数第一次去日本的国内女性游客一样,我们当中不管是谁,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要不就不买了,算了”的表情,另外三个就抢着说,没事,钱不够先刷我的卡!

我们就这样互相监督,互相鼓励,把8个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终于有一个晚上,导游安排我们住在了城区。放下购物袋,徐老师说,买累了,今天去尽情地喝点小酒吧。

一路看到各栋精致或朴素的小房子,靠着仅有的几个汉字也能认出来都是居酒屋。走了一阵,看到一家,也不知当时是被什么吸引了,总之四个人都停下脚步,决定就是它了。

但要进去还是得派一个人走在前头,至少要跟老板打个招呼,问问有没空位之类。徐老师是我们当中英文最好的,我们都推她,但她忸忸怩怩,实在看不惯我只好说,要不我先进去,你们跟我后面,看有什么我应付不来的,你们帮我接下去。

她们满口答应。我像大力水手一般,啪一下推开了门。

一进去我就后悔了。外面看没有任何车辆停驻的小酒馆里,竟然满满都是人,围成长餐桌形,正小声而热烈地喝着酒。

看样子是公司的年会聚餐没错了。

我的突然闯进把喝酒的人吓了一跳。我这才发现小酒馆的构造有点像舞台,聚餐的人们都在池中央,而我,一个人突兀地站在比他们高的台阶上。

很多很多的目光诧异地投过来,当然目光中的诧异是我猜的。12月的冬夜,我眼镜镜片的清晰度只够支撑我看到了满屋子的人,热气迅速将它熏得一片白茫茫。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进来?我晃了晃戴着白茫茫镜片的脑袋,企图找到居酒屋的老板。我想找到他,求他来救我。

可没人站出来。我只能感觉到一屋子可怕的忽然安静下来的安静。

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伙伴。我转过身,朝她们喊:现在怎么办,谁来说一下啊?!

我的三个小伙伴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像是努力配合我表演尴尬的合格的演员。

虽然我早就知道这群女人靠不住,但关键时刻,没想到她们竟然如此靠不住。

我只能跟被我惊到了的邻国友人们点头表示歉意,sorry,sorry……

出了门,她们仿佛灵魂忽然归位,拉着我虔诚地向我忏悔。当然我一个都不宽恕,一路骂骂咧咧回到酒店。

所以要说在日本的那一周有什么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没能在本土的小酒馆喝点清酒,吃几块天妇罗,顺便再吃上一大盘的烤鳗鱼。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每次想到那趟日本行,最记得的不是富士山的雪,不是银座的购物,不是奈良的小鹿,而是我孤独地站在那间还不知道名字的居酒屋里,感受到的类似“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珍贵情绪。

要是问问我的朋友徐老师,也许她会说,是在成田机场拿错了别人的行李,她不得不坐着新干线穿越了整座城市去把属于她的东西拿回来。

后来我看史航说过一句话,他说,美照只是人生的偶然,丑照才能见证我们的成长。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想起那年的日本,最记得的不是那些快乐欢畅的时光,而是个别无法被喜悦所招安的时刻。

所以我很怀念它。

在不能出去跑的日子里想起那些曾在满大街满世界转悠的自由,有一种特别的酸爽。虽然我并不是多爱奔腾的人,但世上有很多人是;虽然很多人跨过大桥穿过隧道,但我没经过,它们就不是我的。

可我爱经过的一切道路,爱所有的桥啊。它们是这热烈的世间存在的庞大证据。

此刻我跟很多人一样,好好地待在家,自觉地束缚形体,读很久以来一直想读的书,看起来也不错,是庭院深深终于能知道深几许的自得。但如果可以,我还是祈祷和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踏出这片方寸,在风的世界里重新感受风,在人群中重新感受人。

愿我们都像杜牧在扬州,夜夜翻墙,一头扎进这酒酣耳热的嘈杂人间。

2022-04-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4543.html 1 3 可我爱所有的桥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