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 眉

我已经表态了，一定要在院子里种菜。我接着要表态的是，如果真能在院子里种菜，我一定要种上薄荷。不种多，一株就足够。奶奶和继祖父都已去世。我自是没办法搬回来。薄荷我还是有办法的。童年里有过的，我都想再有。

当然不能没薄荷了。它几乎就是我最记得的一种植物，花卉里的刘姥姥，非常具有根的力量。只要看见它有一棵，你就别愁它没十棵。这东西有一种沾一点颜色就开染坊的豪横，活得兴抖抖。那辛辣狂放，又野气又清凉，媚性里再带一点侵略性的味道，一直横亘在我的感觉里。它是我味觉系统里背景一样的存在，基础库存，一把味道的尺子。之后，不论在哪里，杯里泡的啥，都要同它比一比。然后才能量出那东西的味道。这种量，而且是不自觉的。后来我们学了英语，说情话还得要汉语才是真的。苦道上出生的娃也一样。碧螺春的无知少女感，龙井茶的书本味道，六安瓜片的有见识，布朗普洱的阳刚气，统统都是不自觉同薄荷比出来的。

海边的乡下人，没茶吃的，薄荷就是我们的茶。也只有夏天才有。长在奶奶的屋檐下，东墙门口。老青砖的门墙前，一片瓦的檐头下，繁盛的一群，就是它，薄荷。挨挨挤挤，兴兴冲冲。圆形有皱褶的叶子，刺癞癞。苦闷的夏天，没事就去掐一把，冲茶吃，咕咚咕咚一碗茶喝下去，透心地清凉，解渴。怎么说呢，我觉得薄荷是一种会行走的植物。它行走不用脚，而是用味道。蔓延，说的就是薄荷的行走。它是有香味的，且这香味有点冲。是一种烈性的清凉。薄荷虽然没有脚，它也能走到脚走不到的地方，比如五脏六腑。它甚至能走到心外边去，透心凉。所以，我看它跟看别的植物有些不同。别的植物是女性。而薄荷，是男的。

到底它是什么时候有的？怎么长出来的？我不知道。人对于自己出生之前就存在的事物，都理所当然。仿佛它们是与生俱来的时候便有的一样。如果这株薄荷，它是1973年种下去的，而我是1974年生出来的。那么它对于我，就跟天地开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的事物一样一样的。早一天和早一百年一千年，其实是一回事。你来的时候，它已经在了。早在和晚在没什么不同。

反正早前我奶奶家有一大群薄荷就是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继祖父的薄荷。据说是继祖父种的。我继祖父是个郭刀儿人，有趣，率真。早前好像在姬鹏飞部队里蹲过的，但是一个逃兵。出朝鲜打仗的时候他逃回来了。具体的事情我不方便讲。我认为他还是有骨气的。后来穷困潦倒，也有人建议他去找姬鹏飞，可以解决一点经济问题。但是他不去。后来我知道薄荷是继祖父种的，那薄荷我也再不敢肆意去掐它。每次掐，都提着心。奶奶的和继祖父的当然不一样。并不理所当然了。我的亲祖父也是一个共产党，1949年前的地下党，但是他去世早。也没有来得及给我种下一根草，哪怕是薄荷。

我奶奶是个仙人。她们不仅掐它冲茶。还有一个老古董洋坛，洋坛里装着冬天的雪水，夏天的时候她们拿雪水冲薄荷，擦痱子。也不懂个有用。现在想起来，恐怕功效也平常。但是她们乐此不疲。有清凉油是后来的事。吃薄荷糕也是后来的事。大夏天的痱子，也许是因为没别的法子，雪水冲薄荷，意思意思。

奶奶她们喊它都要缀一个“佬儿”字。一律喊它薄荷佬儿。我也跟着这样喊。并没有觉得不妥。而且觉得，和马佬儿，张佬儿一样，薄荷佬儿也是一个老侯。尤其是开花之后的老薄荷，真是一种男人婆一样的另类存在。女儿身，男将心。薄荷和鸡冠都是男人婆一样的存在。它们都有雄强的灵魂。鸡冠是因为趾高气扬的外表，骄傲猛烈。薄荷是因为张扬跋扈的味道，气势汹汹。总之它们是男人婆就是了。当然了，跟包租婆不知道我们叫她男人婆一样，鸡冠花不知道我们叫它鸡冠，薄荷也不知道我们叫它薄荷佬儿。

很多东西我不记得它们开花的样子。但是薄荷我记得。薄荷开花也不美。纺锤形的一串，大人手指那么长，有白花，有紫花。油菜开花有蜜蜂，萝卜开花有蝴蝶，薄荷开花则只有虫子。小小的虫子，针尖大的身子，腻在花串上，不知在干啥。我反正也不怕的。开花的薄荷一样可以冲茶吃，味道更老扎。上小学之前的夏天，我还没有学会偷菱角，姨娘她们也还没开始卖香瓜，学结网则是四年级时候的事，没东西吃，没事干，我只记得薄荷冲茶。

它泡在水里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难忘还有薄荷的根。姑姑们挖薄荷根的时候，我看到过。薄荷根部很是雄壮。横生地下，极具繁殖力。也不容易死。

别的地方据说还有拿薄荷作鲜菜的。炒了上桌。这事我没干过。我要是真长了薄荷，也不会这样干。我还是拿它冲茶吃。

别的地方据说也有拿佩兰藿香叫薄荷的。什么留兰香，柠檬薄荷，山薄荷，大薄荷，青茎薄荷。我不管的。我认为薄荷只有一种，就是我奶奶檐头下的薄荷佬儿。

外国人还有说薄荷是一个叫曼茜的精灵变的。然后说薄荷是一种充满希望的植物，很能令人幸福。它的花语是“再相逢”。埃及人可以拿它去交税。

这么高级！我不信这是我老家的薄荷。因为我也根本不信有什么再相逢。